晚明时期《诗经》评点的变化

来源:善本古籍 发布时间:2023-08-07 20:46:42

《诗经》的评点冲破了经学的大门,满足了人性审美的生命体验。

《诗经》本来是一部诗集,其中大部分作品充满着诗情画意,是中国古代的文学精品。可是自从汉代被认定为官方的最高“经典”之后,中国古代绝大部分士人学子都以遵循儒家思想为原则,以维护官方利益为目标,去解读与阐发其中的义理;或者致力于一些为此服务的注、疏、考证、集解等文献工作,被“神圣”的“经学”两字牢牢地禁锢了自身的生命体验。当然,历代也不乏一些论者用“诗”的眼光去扫描过它的奥秘,如六朝的刘勰、钟嵘到唐代的李、杜、元、白等,都发表过一些很好的意见。实际上,再早的汉代的《毛诗序》,甚至从孔子起,对于《诗》的认知也包含着若干文学的因素。只是大多显得鸡零狗碎,不成体统。再如宋代的朱熹,尽管他很有文学的灵性,对《诗经》也作了全面的研究,一部《诗集传》常常不自觉地透露出他对诗学的精辟见解,但总体上还是被理学所笼罩。因此,在晚明之前的《诗经》研究者,一般都是“知《诗》之为经,不知《诗》之为诗”。在真正意义上将《诗》当做“诗”读,当做“诗”来研究、批评的,当从明代万历以后风行一时的《诗经》评点本开始,而不是等到“五四”以后。最早看到这种转型的,实际上就是徐光启、钱谦益、顾炎武等人,不过他们是从反面来看的。第一个从正面来肯定这一转型的是周作人。1936年,周氏曾高度赞扬了戴君恩的《读风臆评》与陈继揆的《读风臆补》,说两人“谈《诗》只以文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实为绝大特色,打破千余年来的窠臼”。可惜他没有细论。今天看来,晚明的安世凤、孙鑛、钟惺、戴君恩、陈组绶等《诗经》评点派,在“以经解《诗》”到“以诗评《诗》”的转变过程中,最大的贡献表现在两个方面:1)在理论上明确提出将《诗》当做“诗”读;2)由以“理”为中心、以“理、事、情”为重点来解《诗》转向以“文、法、趣”为重心来评《诗》。


(资料图片)

有关《诗经》的最早评点本,一般认为是刊于万历三十年(1602)的孙鑛的《批评诗经》,但实际上在万历二十九年就有安世凤的《诗批释》,只是由于安氏的名声没有孙鑛与稍后的钟惺大,所以不太受到《诗》学研究者的重视。安氏在《诗批释》的《自序》及《跋》中,开始大胆地说《诗经》“为文字也,非为经也”,认为它是一部可以“娱人”而“可爱而玩”的“文字”。他家世代尚书,自幼从父亲学《诗》,接受的都是一些研究《诗经》的“学究家言”。后来读诗,从唐上溯到六朝魏汉,再到《离骚》,广泛涉猎了作为文学作品的诗歌之后,再反过来读《三百篇》,才悟得“童而诵之者之未尽也”,《诗》不仅可以“观治立教”,而且也可以“为人文字之玩”。他自知这些言论会被指为有“侮圣言”,于是《自序》中作自我辩解:“日月之临也,雨雪之润也,山之镇柱而川之灌涤也,乾坤藉之以立,民物繇之以生,厥功大矣。然人于日之暄妍,月之清皎,雨之霏微,雪之回薄,山川之奇秀而浩渺,未尝不爱而玩之,而未闻罪其亵天者。良以造化之情,万缘毕备,其可爱而玩者,固自其中之一也。天地不以日月雨雪山川娱人,而玩之者不为亵。先王不以声诗娱人,而玩之者其不为侮,岂予自逭哉!”安氏要在《诗》学研究的道路上另辟蹊径的意思表白得十分明确,而且“可爱而玩者”的提法与后来王国维将“可爱而可玩”标举为文学之美的基本特征相当接近,但他毕竟没有用一句高度浓缩的话来概括其评《诗》特点。

几乎同时,冯元仲在为孙鑛的《批评诗经》作序时则开始明确地用“以诗解《诗》”来点出他们要走的这条新路:“余窃怪古今博士家言,徒向注脚中研讨,而于经章法、句法、字法,割裂倒颠,沉埋蒙障,如盲昏夜循墙而走乎不旦之途,置趾与颠,移眸在鼻,无处识其本来面目,则宋人以训故解《诗》而《诗》晦,今人以时文说《诗》而《诗》亡也。夫《诗》之系,一传为《骚》,再传为汉魏乐府,再传为六朝,再传为四唐,嘻!观止矣”。冯元仲很清楚地反对“以训故解《诗》”与“以时文说《诗》”,而主张将《诗》归之于汉魏乐府到唐诗的一“系”,用“诗”学的眼光来进行研究。

冯元仲提出的“以诗解《诗》”原则,很快得到了一些有识之士的认同。不久,陈组绶在《诗经副墨序言》中接过“以诗解《诗》”的口号并作了进一步的申述。他首先淋漓痛快地批判了以经解《诗》的弊病,认为这是“归之墨守,丧其自然”,这样“一例学究解说,诗安得不亡”:“私尝谓学诗如参禅,中有宿物,虽萌智果,堕落见闻,妙义现前,不相关对。岂知屠沽儿立地作佛,只缘空灵,顿得了义!钻它故纸,三百奚为?夫《诗》后有《序》,《序》后有《传》,《传》后有《诂》,《诂》后有《笺》,《笺》后有《疏》,《疏》后有《正义》,《正义》后有《集注》,各自以其意言诗,而诗人性灵噫籁,日以其所习之训词、所便之格调、所易索之字句,归之墨守,丧其自然。……一例学究解说,诗安得不亡?”接着,他对“以诗解《诗》”作出了说明:“人试以诗说《诗》,先去一制艺死法,嘿参诗人活法。譬善射者,贯虱洞甲,非不巧力也,而贾坚射牛,能令不中。一矢拂脊,一矢磨腹,丽龟落毛,上下如一。夫必中,死法也;不必中,活法也。《三百篇》中,一事之激越,一声之转变,一字之顿挫生活,自出眼光。静中寻绎,恍然对其人,忾然闻其声,居有无限灵悰,浮出纸上,若歌欲舞,如泣如诉,而后乃合。悲或以喜焉,忧或以怀焉,悰或以释焉,懥或以平焉,则说《诗》而诗在矣。非然,而牵会其文,聚讹其说,诘辨订改,铅不胜摘,又何如‘尊朱’二字足瞭明经公案乎?率天下之慧人而学究之也,则《诗》难言也”。

值得注意的是,陈组绶在说明“以诗解《诗》”时引进了一个传统的“活法”说。这个“活法”说,实际上是上承了戴君恩的“臆评”说,又下启了钟惺的“活物”说。在万历年间,戴君恩作《读风臆评》。所谓“臆评”,就是强调评点者的个人意志,去自由地理解、欣赏与评点《诗经》,而不再循规蹈矩,去走传统的经学之路。他在《〈读风臆评〉自叙》中说:“惟臆也,不受制缚,时潜天,时潜地,时超象罔,时入冥涬。夫欲破习而游于天也,则莫如臆矣!是故蔑舍紫阳,以臆读,以臆评,以臆点涴断画,册而呈之。”

后来,钟惺在评点《诗经》时所提出的《诗》是“活物”说,不是从评点者的角度上立论,而是换了个角度,着眼于《诗经》的文本来标举了一个全新的概念。他强调随着时代的变迁、评家的不同,对于《诗》的批评也是会千变万化,时变时新,生生不息的,所以《诗》是“活物”,不应该将它看成是僵化在狭隘的或汉或宋的经学框框里的死古董。他说:“《诗》,活物也。……然而《诗》之为《诗》自如也,此《诗》之所以为经也。今或是汉儒而非宋,是宋而非汉,非汉与宋而是己说,则是其意以为《诗》之指归尽于汉与宋与己说也,岂不隘且固哉?……予世家爱《诗》,暇日取《三百篇》正文浏览之,意有所得,间拈数语……再取披一过,而趣以境生,情由日徙,已觉有异于前者。友人沈雨若,今之敦《诗》者也,难予曰:‘过此以往,子能更取而新之乎?’予曰:‘能。’夫以余一人心目,而前后已不可强同矣,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何不能新之有?盖《诗》之为物,能使人至此,而予亦不自知,乃欲使宋之不异于汉,汉之不异于游、夏,游、夏之说《诗》不异于作诗者,不几于刻舟而守株乎?故说《诗》者散为万而《诗》之体自一,说《诗》者执其一而《诗》之用且万。噫!此《诗》之所以为经也。”

钟惺的“活物”说在批评史上影响很大,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诗坛上的名气大,而且也在于“活物”说的确自有其理论价值在:它揭示了任何文本经过不同接受者的新感悟与再创造,可以不断获得新的生命。然而,不论是“臆评”说,还是“活法”说以及“活物”说,其理论基础都是孟子的一句话:“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戴君恩在提出“臆评”说时说:“‘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意也者,臆也。”陈组绶在提出“活法”说时说:“于《诗》则曰,‘以意逆志’是千古说诗法。”钟惺在提出“活物”说时,凌濛初为其作序的开头第一句话即引了孟子这句话后也说:“此千古读《诗》之法”。这不是三人偶然的巧合,说明他们这些理论的本质是一致的,即是在当时“心学”的影响下,对“以意逆志”的理解偏于以读者之意来逆诗人之志,从而强调读文学作品要从个人的体验出发,而不是盲从前人的教条,哪怕是圣人经典的结论。这对于打破经学的垄断,解放《诗》学思想,无疑是有巨大的功劳的。正是在他们的努力之下,“以诗解《诗》”在文坛上形成了一定的声势。然而,“诗”究竟是什么呢?或者说“诗”的特质是什么呢?应该说他们在论述过程中也从不同角度、多多少少地接触到了这个问题,如安世凤在《诗批释自序》中说诗是“可爱而玩者”,可“娱人”的东西;孙鑛在《批评诗经叙文》中说“《诗》奇而丽”、“用韵”,由《诗》而至《骚》、汉魏六朝至唐代的诗歌,形成了“诗之系”;戴君恩《读风臆评自叙》说《诗》“俄而有景,俄而景与情会,酝涵郁浡,而啸歌形焉”;陈组绶《诗经副墨自序》说“诗,雅言也,声歌畅于性情”;钟惺说阅《诗》可以“趣以境生,情由日徙”;如此等等,但都未能抓住《诗》之所以为诗的最本质特征,且没有在他们所感兴趣的理论范畴中恰当地显现出来。

所以,与这些“以诗解《诗》”的提法相比,后来何三省在为何大抡的《诗经默雷》作序时提出的“活趣”说就值得我们特别注意。他说:“诗教之不明也,其起于说《诗》者之泥乎!余闻之钟伯敬曰:诗,活物也。神而明之,引而伸之,存乎其人。予亦曰:诗,活趣也。但得其解,不必意泥。以吾之言印伯敬之言,是可破言诗者之癖矣。” “活趣”之妙,之高,在于言简意赅地揭示了诗之精神就在于有其活色生香的审美趣味。中国古代,实际上就是将有味、趣、神、韵等作为诗歌达到了最高的艺术境界。可惜的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并没有将此范畴作详明的论述,因而陪随着并不畅销的《诗经默雷》的沉沦而默默于世了。

在晚明短短的几十年中,从安世凤到钟惺等,通过对《诗经》的评点,正在悄悄地进行着一场《诗》学史上的革命。这场革命的关键性标志,就是正面打出了“以诗解《诗》”的大旗。“以诗解《诗》”,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理论纲领。但是,假如仅仅停留在口号上,还是不能打动读者的心灵,还是不能取得传播的市场。这种理论,还是要通过评点的具体实施,才能真正显现出一种新的理论所带来的新面貌。在具体操作过程中,他们评《诗》,从经学殿堂跨向诗学大门的具体通道是,不再走阐释“理、事、情”的老路,而是另辟了欣赏“文、法、趣”的新径。以经学评《诗》,首先注重的是儒家理义,然后关注到一些相关史事与人的性情。此性此情,都是以儒家的理义为规范的。而作为文学,作为诗,就要关注文辞的优美、结构的巧妙、艺术的趣味等问题。这里所谓的“文”,是指文字的雅丽,声韵的和谐,给人以一种有声有色的文采;“法”,即是“作文之法”,除了字法之外,所谓的句法、章法等,主要是指诗歌的组织与结构;至于“趣”,就是指诗歌有一种隽永的趣味、优美的意境,令人一唱而三叹。

节选自黄霖著《<诗经>评点与<诗经>传播——以晚明时期为中心》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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