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 沉香
沉香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题记:一缕香息,解开过你五脏内最细小的死结。
1
香息缠绕。一粒微火,
专心于可以化为灰烬之物。
你有无数事,但安排人间的,是这粒火。
淡淡烟缕,仿佛某个问题
得到了解决,脱离现实而去。
而在遥远的远方,因对此刻有所感应,许多树
摇摆,并哗哗作响。
她们一直在谈论这种香。
而今,那谈论声已成没有内容的回声,
已成无情、无名之宽。也许,只有等她们成为
画在纸上的人,等回声传来,你才能意识到
艺术,是最纯粹的献祭。
——你在大殿里徘徊,照壁斑驳,
最安静的下午最难度过:山河如一张旧绢,
花园里的银杏像两只疯虎。
2
“……是伤口,确定了你引颈就戮的一生。”
种植园里,有人正用刀子切开树皮……
——总在太晚的时候,你才会
认识这样的持刀人,并讶异于
结香的方式,类似家国从前的锐痛……
还有一种虫子,在木头里蛀洞,
让你想起那些大臣、仆役,他们
熟谙生存之道,早已知道怎么做
最安全。知道伤口只要有用,
就不是空洞的,甚至远比一棵树更重要。
还有那无赖的一群,没有头脑,
却有凶狠的牙齿,知道噬咬,吃……
——狂热,一直都是一种职业,能把
刀子训练成寄生虫。而你
咽下的疼痛在体内下沉,形成
一个难以消化的“深处”。
——没有谁会探身这洞穴。
“留着吧,那能锁死利刃的东西。而我们
只是需要更多的伤口,直到对于过往
你百口莫辩。语言是我们的。荣耀和污蔑,
我们已为你安排就绪。最后,香气
足以使反对者平静下来……”
是的,当你回首,暴力像一个游客
早已离去,所有伤口,
都已被归类为纪念品。
3
尚未雕琢的沉香,像一截朽木。
当它静静躺在那里,你知道,
悲观主义者才会拥有
这个世界留下的全部孤独。
有次吃酒,邻座,自称通灵的女孩说,
在所有传说中,香息是最遥远的一个。
你留意到她的淡淡体香,那香里,
有多年前对你纠缠不休的命运。
而她白色的长裙耀眼,仿佛已有能力
拒绝光阴从她身上经过。
别针沉默。酒馆里庸俗的曲子,
在尝试触碰它不熟悉的国度。
你蓦然发觉,一只狮子像刚刚离去的夕阳,
正从远方启程,越过已从生命中
消失的山冈,再次来到灯光下。
——仿佛,你体内又有了灼人热力,但那
也许是某种劣质酒精的作用。
你去室外透透气,在走廊里,
看到案子上有盘香在燃烧。
而在你体内,陈年的阴影仿佛香灰……
回到座位,你嗅了嗅手上的烟味,一种
更加浩大的气息中,隐忍巨岩
敛住了长草和毛发的起伏。
4
“除了香,何物可以手一样传递?”
据说安息香能摄取万物的灵魂,据说
宗教、爱情、人伦,是另一种香气。
迦南珠子在摩挲中有了包浆。
篆香燃烧,严谨的刻度一点点散失。
虚幻之物,化为实体是可能的:当火
在体内追逐,避难的时间再次被迫逃亡。
——依稀尚在生命的盛年。一次
在似是而非的香道表演中,你认出了那燃烧。
它被邀请来辨识一些丢失的东西。
你注意到,开始的时候,它小心,迟疑,
使用的,仿佛是一种迟钝的嗅觉。
烟缕的手在抚摸虚空,又在微风
突然变动的念头中散开,让香气
进入更加隐秘的范畴。
——每炷香都是祈祷,立在
有人离去的地方,从倾听到交谈,然后,
它细小的舌尖渐渐放荡,并沉入疯狂……
那是火的本性、分寸下的怒涛,你记起了
夜间的围猎,葱茏火把突然
出现在惊骇的动物面前,像极了
美在你心中绽放的一刻。
你安静地观赏,但心中已明了,此一仪式,
想培养一位风流倜傥的神,得到的,
却是个优雅的刽子手。
5
所有秩序都是失败的魔法,
总会派生出另外的东西。
痛苦能变成什么?说到底,你也不清楚。
有时你也会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拼命
散发香气?一个斩首过的人,
为什么要从长眠中起身?”
没有答案。但为了人间正流行的癖好,
你知道自己要再死一次。
上一次,你死于生活,
这一次,你死于他们对艺术的偏执。
断头台变为香案,铁骑变为阵风,持刀人
换成了长发飘飘的女子。
看看这卧炉,这熏球,这斗、筒、插、盆、箸、
铲、勺、囊,再看看这女子,
动作轻柔恍如仙子。(她们
曾在你庞大的宫殿里嬉戏。)
无数次围城,河山飘摇,而炉中烟
总是一根孤直,不疾不徐。
——以什么来收买你的死法,让你
声名狼藉之后,又登堂入室成为
座上宾,眼看自己的器官众叛亲离?
说到底,飘渺的香气更接近
梦的本质。当你成了一块木头你才知道:
相信气味可胜过相信传奇。
6
酒滚过喉咙,低低吼声
只被自己听见。黑暗把忽明忽暗的花朵
运到镜中。你经过那里,
看见自己的脸,再次意识到,只要是夜晚,
就需要对岁月重新辨认,因为,
更多的夜晚会同时出现,携带着
遥远的时刻、场景,和多重身份。
——那是一些更古老的场景,房间深处,
大香炉内的沉香在慢慢燃烧,江山在焚毁,
衣服搭在青铜上,清晨,
当你更衣,你就变成了一只大鸟。如此,
你才得以在时间中反复出现。
书籍、唱词、曲调与卷轴,或者,
牧人、樵夫,某个不合群的小职员,
都已被叫作劫后余生。有时月光如水,
琴曲和山歌响起,在一座山
连绵不绝的绿色幻影中,
你被叫作黑塔汉子或玉树临风,高贵的血统
在粗鄙的光线中摇晃,沙沙响。
——你很少再耽留于自己的前世,
只在春梦深酣,或者狂风大作的夜晚,
仿佛某种召唤,你身上的伤口全醒了。它们
喧声一片,把疼痛留给你,
把开口的权利留给了自己。
7
按一个后世诗人夸张的说法,你被找到时,
已经耗掉了数亿光年:他是怎样
把时间换算成了遥远的距离?只有
在对绝望最后的安置中,你才沉入水底。
——你并没有死去,目击者,记载,
都不可信。甚至,你在那里找到了
最好的活法:在幽暗的深处,
你聆听遥远水面的喧动。
生活在荡漾,带着无记忆的波纹和欢欣。
偶尔,某个突然的浪头
会在一愣神间察觉到你的位置。而你,
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失踪者。
第一次,你知道了卵石磨圆的肩膀,
透明暗流满是皱纹的手。
漩涡时常生成,唯有你知道它的内容和期待。
唯有在水底,被水包围,你感到被珍惜,感到
此一珍惜,在建构完全陌生的空间。
有时,一些巨木会俯冲下来,又在
水的拒绝中重新浮上去……
岁月嬗变,像在一种沉默的语言内部,一个
从不曾遭到破坏的故乡,你纵情且沉迷,
不愿再接受任何救赎。
本组诗刊于2018年1月《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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