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丨龙向梅:第57页的秘密
第57页的秘密
文/龙向梅
第一章 好故事不是这样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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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杰恩,今年九岁。
哦不,这个开头不好。但我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开头。
如果你翻开这本书的第五十七页,会有一个你意想不到的秘密,你得仔细看,但你也许什么也看不出。
这是我外公告诉我的。
我的外公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有一本非常古怪的书,扉页上写着“第五十七页的秘密”,可是当你翻到第五十七页的时候,上面只有一句话:“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对于这个,你怎么看呢?那本书里全是古老的繁体字,中间夹着一些奇怪而复杂的符号。我敢保证,没有人看得懂那些东西。
我不喜欢我外公。到上个星期五,我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上个星期五,我的外公把我最亲密的伙伴—小狗大耳从门口扔了出去。如果你养过一只狗,并且那么爱它,你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会知道那种恐惧和心痛。
我毫无准备,我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猛击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哀求道:“不!”但外公根本没有理会我。
“砰”的一声,大耳落到了地面上,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它凄惨的叫声。
我难过到了极点,用最大的步子冲下楼梯。大耳在水泥地板上浑身颤抖,胆怯地退缩着,眼里充满了无助和惊恐,似乎在向我寻求依靠。我小心地抱起了它。
第五十七页到底有什么,我想我再也不会关心这个问题了。我发誓,我也再不会问外公这个问题了,哪怕他告诉我他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大耳在我怀里不停地哆嗦。它的脑袋可怜巴巴地搭在我的手心里,一耸一耸,像是在抽噎。偶尔,它发出一声呜咽。
它的后腿好像骨折了,软耷耷的,微微渗血。我得马上给它用点药。
我胆怯地抱着大耳上楼,心里万分委屈和气愤。进屋时,我用余光看了外公一眼,他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难道他扔掉的只是一张缺了腿的塑料板凳?
我从客厅的小药箱里翻出一堆药,用碘酒给大耳的伤口消毒,撒上药粉,贴上创可贴,又给它的整条腿喷上跌打水,再缠上纱布。大耳一直哼哼,但没有挣扎。我不时警惕地瞟一下外公。突然,他站了起来!
“丢出去!”外公的声音像石头一样硬。外公向来是个大嗓门,关于他的声音,如果描述得准确一点,可以这样说:他发火时的音量,可以让整个小区十几幢房子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不过这一次,他的音量显然没有大到这个程度,可能因为他刚才摔了大耳,不需要通过更大的声音来发泄他的怒气了。
我一惊,连忙抱着大耳站了起来,惶恐地望着外公。
“听到没有?把它丢出去!”外公重复道。他瞪着我,额头上青筋暴突。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我仍旧站着没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多么希望此刻妈妈正好推门进来。虽然妈妈总是跟我说:“你要让着你外公。”
我从六岁起就一直让着外公。
准确一点说,我是怕外公。我的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好像都怕他。
我死死地站着不动,无助而紧张。
我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
外公大步走向我。
妈妈还没有回来。
“蠢人!你为什么要养一只这么愚蠢的狗?”外公吼道。
我没有说话,缩着脑袋,胆怯、伤心又惊恐地望着他,并且下意识地把大耳抱得更紧了一些。
“你自己看!”外公提过来一只鞋子,“你自己看,这是昨天买的新鞋子!”外公说话带有一种浓重的南方乡音,而且有着厚重的鼻音,我一直听不太懂。
此刻外公高高地站着,在他手中,是一只崭新的黑色牛皮鞋,但鞋面已经张开,露出灰褐色的底—很显然,这是大耳干的。
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不会说话吗?你是哑巴吗?!”外公咆哮着。
我动了一下嘴唇,想开口,但我压根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我必须用很大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才听得清,因为他耳聋。可此刻,我不适合这样发声,因为任何大一点的发声都会让我哭起来。我必须克制自己。
我紧张地盯着地面。
外公突然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了大耳!
我死死地抱住大耳,用尽全力,把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外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是通红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真担心他会一拳打过来。
我仍努力护着大耳,然而外公一把将它拽了出来。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大步走到门口,再次把大耳丢下了楼梯。
随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次,我大哭起来。
我哭得惊天动地,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都奔涌而出。
我已经顾不得外公了,我没命地哭,好像挨了打一样。
泪水成串成串地从我昂着的脸上滚落下来,流到嘴里,又钻到脖子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就这样放肆地哭,一直哭,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一下清醒过来,我的大耳呢?
我戛然止住哭,跑下楼——大耳不见了。
第二章 我对外公的爱只有三分
我的妈妈说,你应该爱你的外公。但说真的,如果爱有十分的话,我只能爱他三分。如果再多一点,努力地多一点,也就五分,而且这五分仅仅是因为妈妈要我爱,因为他是我的外公。
妈妈总是说:“你要让着你外公,他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就要让着吗?”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
我六岁的时候就感觉外公不是以前的外公了。那一次,我把电视的新闻频道调成了动画频道,外公很严肃地告诫我,要我换回去。我不知道那样干脆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任性地把遥控器藏在背后,躲来躲去。结果出乎意料:外公猛地将我推转身,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遥控器,将它砸在了地板上!
我一辈子都记得遥控器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以及蹦出来的两个电池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我惊恐而陌生地望着外公,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怕外公。
但我的妈妈说,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我两岁的时候不肯吃饭,外公会像孙悟空那样做倒立给我看,他倒立一次,我就吃一口饭。她还说,那时外公为了让我吃到正宗的土鸡蛋,一个人转几趟车到很远的乡下农户家去买。
妈妈说,外公的身体害了病,他病了很多年,病会拖垮一个人的身体,也会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妈妈说这话,就好像,即使外公做错了什么,也与他无关。
我外公有尿毒症,他每周要去医院做两次血透,每次都要做整整一上午。他会好端端地忽然发脾气,而且很多时候都是朝妈妈发,即使舅舅、舅妈做错了什么事或说错了什么话,他也是骂妈妈,好像都是妈妈的错。有一次我听到妈妈给舅舅打电话,说:“你跟爸爸说错了话,我在替你挨骂呢。”
刚开始,我以为每个人的外公或爷爷都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楼上舒小其的爷爷总是笑眯眯的,他的声音也那么好听。
每次,他远远地看到我就愉快地说:“哎哎,杰恩好啊!”声音爽朗而慈爱。然后,他用温暖的大手摸摸我的头。
每天早上我都看到舒爷爷送舒小其上学,他总是帮忙提着书包,手里还经常拿着一些好吃的 ,不急不缓,微笑着跟在舒小其的后面。放学的时候,不论刮风下雨,舒爷爷都会早早地在校门口接舒小其。有时下暴雨,舒爷爷就一路背着舒小其走,而我趿着一鞋子的雨水跟在他们背后,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羡慕。
我的外公从来没有帮我背过一次书包,也从来没有送过我一次,他更加不会关心我的学习。如果我的书包没有放好,妨碍了他走路,他还会发火骂人。他老板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偶尔也有好的时候。比如,如果我在吃饭这件事上表现得狼吞虎咽,他就会眉开眼笑,并一定要奖励我两元钱;如果我不要,他就硬邦邦地说:“拿着!”我便老老实实拿着。还有就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硬要拉着我听他讲“薛仁贵征西”的故事,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也不管他是不是已经讲了一百遍,一个人讲得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其实,我也没必要跟我妈妈的爸爸去计较,谁叫他是我外公呢?
我对外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知道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有好几次,他神神秘秘地把书藏到那个很大的旧木箱子里,
严厉地叮嘱我:“不要来翻,听见没有?”
“我才不稀罕呢。”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第五十七页难道有一张藏宝地图,或者一个神秘的魔咒,可以通向另一个时空?这可是很多魔幻故事里都会有的。
……
但无论怎样,我已经发誓再也不会问外公这个问题了。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大耳。
假山后、石凳下、水沟边、矮灌木丛中……到处都没有大耳的影子。我走出小区的大门,一路走,一路喊:“大耳,大耳!”但不论我怎样叫唤,大耳都没有像往常那样跑出来迎接我。
时令已是冬季,我的指尖都要冻掉了。我独自站在长长的马路上,抖抖索索地茫然四顾。我真的好想哭。
这时,妈妈回来了,她用愉快的声音远远地叫我:“杰恩!”
我嘴角一撇,泪水差点流出来。
妈妈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你在干什么呢,杰恩宝贝?”
我已经满九岁了,妈妈还是经常喜欢在我的名字后加上“宝贝”,好像我仍旧只有三岁一样。
见我不出声,妈妈低头看着我,问道:“今天怎么了?”
“大耳不见了……”我伤心地说。
“大耳怎么会不见呢?”
“外公摔的。”我声音哽咽。
妈妈不再说什么,她好像明白了,摸了摸我的头,又抱抱我的肩,轻声说:“妈妈知道了。别计较外公……”
我拼命忍着泪水。
妈妈四下里望了望。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她握着我冰冷的手,说:“咱们先回去,外面太冷,大耳迟点儿会回来的。”
我不肯,倔强地站着。
妈妈又劝我,我不走;拉我,我也不走。妈妈于是说:“如果真找不到了,到时再买一只。”
“再买一只?可是我的大耳呢?”我哭起来,“再买一只,我的大耳也没有了啊!”
妈妈好像也要哭了。她陪着我到处去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我们把叫唤“大耳”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分贝,始终没见大耳的踪影。
天渐渐黑了,我跟着妈妈回家了。
我现在告诉你,此刻我爱外公的那三分也没有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是滚动新闻。他看电视从来只看新闻,我怀疑他压根就看不懂别的。
见我们进来,他用膏药擦着他手臂上积久的伤疤—那是他做血透时扎针的地方,鼓着一个大包。同时,他把那只被大耳咬破的鞋放在茶几上,仿佛是在向妈妈抗议。
妈妈走到外公身边,她迟疑了一下,说:“爸,杰恩的狗……”
外公突然垮下脸,粗着嗓门道:“家里是养狗的地方吗?
我说过多少次了,是养狗的地方吗?”
“可是爸爸,我小时候不也喜欢养狗吗,你不也让我养狗了吗?”妈妈的声音有点走调。
“那是什么时候?!”外公吼道,“那时候的世界是现在的世界吗?”
“爸爸……”
“闭嘴!再说下去,我就不在这个家里待了!我就再也不做血透了!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想做血透了!”
妈妈的神情一下黯淡下来,她最后说:“爸,我明天给你去买双新鞋。”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吊灯里面有小蚊子,一只、两只、三只……有好多只,但它们一动不动,应该是夏天的时候误入灯罩里的。
妈妈一再叫我:“杰恩,吃饭了!”
我装作没听见。
一会儿,外公的声音传过来:“杰恩,你来吃饭!”好像是他批准我吃饭一样,声音干巴巴的。
我没有理他。
妈妈走到我房间里。我把头扭到了一边。
妈妈说:“乖,来吃饭了,大耳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知道,每一只狗都认得自己的家。”
见我还在擦眼泪,妈妈又说:“相信妈妈,大耳一定会回来。明天我们再去找,或者贴个寻狗告示什么的。”
但我还是不去吃饭。
我每次哭过以后就不想吃饭。
第三章 两个世界
小时候,妈妈总是对我说:“杰恩,妈妈爱你有树那么多、草那么多,有沙子那么多、星星那么多。杰恩,你爱妈妈有多少呢?”
我说:“我爱妈妈有风那么多、雨那么多、天那么多、地那么多,有十个手指头加十个脚趾头那么多。”
现在,我想说,我爱大耳,如果用手指头来算,我可以把十个手指头全部算进去。
大耳是爸爸送给我的一只金毛犬。
我爸爸是一个水利工程师,他长年在很远的地方修建水电站。我可以把全国各大水电站列一个排行榜,如数家珍地说出来;我还知道水电站的建设过程和发电原理,知道“大型发电机”“地下厂房”,以及“泄洪”“关闸”这些专业术语,因为我六岁前一直和爸爸生活在水电站的旁边。
六岁后我要上学了,妈妈不想让我继续跟随他们“流浪”,她不认为我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读完小学(因为爸爸每隔几年就会换工作地点),就带我回城里了。
我对爸爸最多的记忆停留在六岁那年。那时,他总是让我高高地坐在他的肩膀上,看连绵的群山、汹涌的河流、河流上翻滚的云雾,看巍峨的电站以及泄洪时好似万马奔腾的飞瀑,彩虹四起,水雾笼罩着整个世界。
爸爸那里没有游乐场,不过爸爸经常带我去坐挖掘机、推土机、压路机和大吊车。我喜欢巨型吊车那伸入天空的长臂,也喜欢挖掘机的巨型铲斗。每次我坐在这些大家伙上面就感觉特别神气。爸爸给我讲解这些工程车的结构和原理,我竟也能听懂。有时候,爸爸还带我去沙石场玩,那里的沙石堆积如山,有细沙、中沙、粗沙。我从高高的沙堆上一路滑下来,玩得满身沙尘,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但爸爸从来不会像妈妈那样大惊小怪,他照样把我高高地举起来,让我坐上他肩膀,坐得他一身的灰……
总之,爸爸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要放暑假才能和妈妈一起去爸爸那儿。正如妈妈料想的一样,他又换地方了—如果不坐飞机的话,得坐两天的火车和汽车。他所在的地方群山连绵,山顶上终年积雪,有松茸、虫草和雪莲。他们的营地驻扎在半山腰。那片荒山野岭,时常有野狼和秃鹫出没。晚上,我们不敢出营地,爸爸便教我辨认星座,给我讲银河和宇宙。高原的昼夜温差很大,空气极干净,星云美轮美奂,繁星璀璨,一颗颗,一片片,亮如金钻。偶有炫目的流星划过,与月色交织成梦幻般的光带,那样的夜晚是极美的……
白天,爸爸一有空便驱车带我到高山草甸去骑马。我最喜欢和爸爸在辽阔的草甸上奔驰,我坐在爸爸前面,紧紧握着缰绳。风在耳畔呼呼地掠过,马蹄声声中扬起一片惊叫和欢笑。
有一次,我们骑马归来,在路上遇到两只骨瘦如柴的小狗—那里有一个村庄,流浪野狗特别多。我们把那两只狗带回了营地,取名叫卡瓦和格博—用的是不远处梅里雪山的主峰名字。我喜欢那座山,太阳初升的时候,可以望见雪白的山峰笼罩在金色的霞光中,非常壮观。
那是记忆中最愉快的一个暑假。每天,我都与卡瓦、格博待在一起,不论爬山、散步,还是去河边烧烤、钓鱼,它们都会跟随我,吃饭、睡觉也与我寸步不离。只要轻轻叫唤一声,它们就会飞奔过来,在我跟前跳上跳下。晚上,它们一声不响地趴在我的床边守护着我……我每天悉心照料它们,到食堂找好吃的给它们,它们很快就硕壮起来。
暑假结束的时候,因路途太远,我无法将它们带回家,不得不把它们留在营地。走的时候,卡瓦和格博一直尾随着我们的车子拼命地追赶。赶了半座山,它们再也无力追赶,便消失在车轮扬起的黄沙之中。我大哭不已。后来,听爸爸说,他们搬新营地的时候,卡瓦和格博被送给了当地的一个牧民。
每次想起卡瓦和格博,我心里就会涌起甜蜜和哀伤。
四年级开学不久,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宠物店,里面有很多狗。每天放学,我都会去光顾,久久不肯离去。
我已经能准确分辨出狗的品种,说出它们的特征、习性、出产地等。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总是能从各种途径获取它们的信息。我希望我能再拥有一只狗。我一直把目标锁定在几只没有身份证的金毛犬、蝴蝶犬和阿拉斯加犬之中。蝴
蝶犬虽然聪明,但毛色有点女孩子气;阿拉斯加犬个头又太大,样子看着凶猛,我怕会引人害怕。
我喜欢那只金毛犬。它有一对大大的耳朵,眼睛深邃而黑亮,鼻子短短的,有时会皱起来,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每次我去的时候,它都像老朋友那样向我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在心里给它取名叫大耳。
我央求妈妈给我买一只狗。
妈妈说:“哎呀,这可不好办。你知道,我们的房子小,又住在二楼,不方便,况且你外公不喜欢家里嘈杂……”她总说迟点儿吧,迟点儿我们可能有办法。
因此,我便寄希望于爸爸。
爸爸一般要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他通常会在家里待上一个月。他总是风尘仆仆,像一个远方来客。我希望爸爸能天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楼上舒小其的爸爸那样,周末带他去游乐场坐摩天轮,还一起用天文望远镜看月亮上的环形山。不过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爸爸不在身边,妈妈说,任何事,时间久了就会习惯,仿佛生活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就当我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爸爸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礼物,这次,他问我要什么礼物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要一只狗。”
爸爸有点为难,问:“没有别的想要的吗?”
“没有,我就想要一只狗。”
这么明确的回答后,爸爸还是补充了一句:“想一想,遥控飞机、舰艇,或者别的什么?”
“爸爸,我真的就想要一只狗。别的都不要。”
我于是得到了大耳。
当我飞奔到那家宠物店的时候,我多么害怕它已经被人买走,但真幸运,它还在,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把它抱回家的时候,神气得像一个国王。
对于大耳,外公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外公从来不叫大耳的名字,总是不客气地叫它“狗崽子”,在他眼里,所有的狗都是没有区别的,都只有一个名字——“狗崽子”。但如果外公不丢掉它,我并不介意他叫它什么。
在我的眼里,大耳不同于任何别的狗。大耳非常聪明,能察言观色。看到外公骂我的时候,它就蹭着我的腿,也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如果它自己做了坏事,就会躲起来,然后偷偷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觉得安全了才出来。
我说:“大耳,把我的鞋子拿过来!”它就能快速准确地叼过我的鞋子来,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出门找不到鞋子是常有的事,大耳每次看到我起身要出门了,就会事先把我的鞋子放在门口,几乎没有出过差错。
每天早上,天刚亮,大耳就会跳到我床上叫我起床。被妈妈制止过几次后,它就站在床边一边拍打床沿,一边汪汪叫。有时,它还会帮我把衣服叼过来。我去上学,它会一直送我到校门口。最开始它还要跟着我到教室里去,我重重地一跺脚,很严厉地说:“大耳,回去!”它就眼巴巴地蹲在校门口,不吵不闹,看着我走进校园,直到完全看不到我了,才怏怏地转身回去。放学回家时,它在小区门口等我,远远地朝我摇着尾巴,欢快地奔跑过来……
不过,大耳并不知道外公是不需要他的帮助的。它时常叼着外公的鞋,跟着外公的屁股转,一会儿送到卧室,一会儿送到客厅,有时又把他的鞋当作玩具,从床底下拖到茶几下,又从茶几下拖到它的窝里去。
外公有一次在狗窝里找到了他变形的翻毛皮鞋,他拿起鞋子就狠狠地打了大耳一顿,把大耳打得满屋乱窜。自此,大耳对外公便没有那么友好了,经常咬他的鞋子,还躲到他的床底下去拉尿。
外公很生气,几次说要把大耳丢掉。于是,妈妈对我说:“杰恩,家里确实不适合养狗,再过一个月我们就把它送给别人。”
妈妈说话总是这样,她会把时间预先留出来,就像拉警报一样,在做某件事之前先给我一个过渡。比如,她说:“再过十分钟,你就把电视关了去洗澡,你自己看好表。”“七点钟准时开始写作业,现在还有半小时。”“三点钟出门,你还有五分钟。”……
这些预先设置的时间从来没有乱过,所以,一到点我几乎没有推脱的机会。
那么,一个月后我真的要送走大耳吗?哦不!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只习惯于想三十分钟或者一天后的未来。
第四章 大鱼镇的麻烦
其实,一个故事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很久了,就好像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有时在塔楼的尖顶上,有时在院子的第四棵白桦树上,有时,它已越过远方的山头缓缓滑落下去了。这好比我的今天或者昨天,它们从来都不是一个开始,而是在更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酝酿。
每一个故事,都只是漫长时间轴上的一个点。
大耳失踪后,我怅然若失,每天放学都东张西望地寻找大耳的踪迹。十分钟的路程,我通常会走上半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我幻想大耳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像它以往那样,欢快地摇着尾巴奔向我。有时候,只要草丛或者路边蹿出一个影子,我心里都会有一闪念的惊喜,但那从来就不是大耳。
大耳的失踪让我心焦,我独处的时候尤其感到焦虑。我忍不住用手去拔捏自己的头发,用食指在发际上画圈圈,让头发在指间慢慢地绕来绕去。
自从外公摔了我的大耳以后,我和外公都没有提到过大耳。我不能责怪他—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不能说出我的难过和怨恨。
外公已经完全不记得大耳了,就好像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他照样过他的生活,照样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骂就骂。更多的时候,他坐在烤火炉边,用烤火被把身体捂得严严实实,看滚动新闻。他会对电视里的人物发表强烈的意见,对别国的战争指手画脚,飞机失事、地震、火灾、物价、医疗……好像这些都应该由他来管。
很多时候我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在继续看—他一动不动,眼睛半开半闭,有时打个呼噜,有时又把眼珠转一下。
我趁他眼皮耷拉的时候,赶紧调个动画片,但我一走开,电视节目又变成了新闻。
妈妈每天忙忙碌碌,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对于大耳,她虽然总抱着回来的希望,帮我在大门口贴了寻狗公告,但也没起到任何作用。
不过,家里又发生了新的事情。
这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外公紧握拳头,一脸怒气。我连忙闪到一边。不料他把桌子一捶,吼道:“什么世道?!敢动我的土!”
一只茶杯跳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妈妈在一旁劝道:“好了,好了,爸,事情总会解决的,谁敢动你的土呢?”
外公瞪着眼睛,又吼道:“我当兵八年干革命,搞电站建设三十年……”
妈妈连忙又说:“是的是的,爸,没那回事,都只是谣传,旅游局怎么会要了你的土地去呢?”
“放屁!”外公吼道,他满脸通红,“我明天就回去!”
妈妈一下慌了,对着外公的耳朵大声说:“你这么大年纪,身体不好,一个星期要做两次血透,耳朵又听不见,怎么能回去办这事呢?这一吵一闹,中风了怎么办?”
外公青筋暴跳:“做不做血透不重要!活不活着也没关系!”
妈妈马上改口说:“那你就等哥回来陪你去……你不要急,哥说了这个月月底就回来。你要保着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外公稍微缓了下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个人骂骂咧咧,但声音渐渐小了。
我安安静静待在我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原来外公老家的一块土地因旅游开发被征收了,但外公不同意。
外公的老家在大鱼镇,他在那里长到十七岁。后来他当了兵,再后来参加工作到全国各地修水电站,回去得很少。
我去过大鱼镇,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外公的老屋靠近一个叫明皇洞的景点,老屋旁的一块土地在旅游区的征收范围之内,但外公坚决不同意放弃那块地,因为外婆在世的时候说过要在那里给舅舅建房子。
这件事,简直要了外公的命。
除了吃饭、睡觉,外公每天就是对此愤愤不平。他写报告,投诉,寄信给村、镇、市的好些部门。
外公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我从他面前走过,他也会生气,说:“你走路怎么这个样子?步子要大一点,要雄赳赳、气昂昂!”我马上抬头挺胸,把步子迈大一点。一会儿,他又叫:“书包不要放到沙发上!”
我没好气地提着书包,走去书房……
为了大鱼镇的事,外公开始彻夜不眠。他每天打电话给舅舅,要他快点回来陪自己去把土地要回来,那语气听上去就跟要回一本书一样简单。但舅舅显然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在处理,他要月底才能回来。
外公于是又写报告,写得很长,写了撕,撕了写。我猜想,他把写报告当成工作了。
吃饭的时候,外公还在他的房间里写报告。妈妈说:“去叫你外公来吃饭。”妈妈每次都是要我去叫外公吃饭的,这是我和外公最多的交流。
但这一次,我磨蹭着。妈妈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不情愿地起身去叫外公。
外公还在书桌前埋头写着。我走过去,对着他的耳朵拉长了声音:“吃饭了哩
——”我是模仿外公的南方乡音说的,
这种语言,我就只会说这么一句。
外公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哦”了一声。
我于是重复了一遍:“吃饭了哩—”这一次,我喊得像只喇叭。语音一落,我已转身回到餐桌前——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至于外公来不来吃饭已经与我无关了。
外公一会儿就踱着步子出来了,他吃饭其实从来不缺席。
餐桌上,外公和妈妈又谈论起大鱼镇的事。
最近他们总是谈到大鱼镇,餐桌就像会议桌。但他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外公急切而愤怒,妈妈则一副平和而小心翼翼的样子。妈妈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保重身体就可以了。那些事都交给哥哥去办,他会办好的。”
但外公更气了:“他知道办什么?他什么都由着别人,本分都守不住!如果我不出面,他能办好吗?!”
外公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一拳打在餐桌上,碗筷都跳了起来。
我觉得吃饭一点都不愉快,匆匆吃完饭就闪到一边去了。
妈妈大声跟外公说了很久。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着一桌子饭菜谈论那么不愉快的事。
后来,妈妈又跟舅舅打电话,一说也是很长,说到我可以把一篇四百字的作文写完的长度。
我一点都不关心大鱼镇的事。我只关心我的大耳。
我起码几十次问妈妈同一个问题了:“妈妈,大耳什么
时候回来?你不是说第二天就会回来的吗?”
妈妈很不耐烦:“你不要成天围着我要大耳了!写作业去!”
“可是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
“那就看书吧。”
“书也看完了。”
“书怎么看得完呢?那么多的书!”
“妈妈,大耳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来烦了?”妈妈提高了声音,“大耳总会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算不属于你,也还是在那里的啊!”
这个我一点都不赞成,因为大耳是我的,它为什么要在别的什么地方活着呢?它应该在我的身边活着。但我看到妈妈皱着眉头的样子,没再追问。
我其实只是想要妈妈再给我一次保证,告诉我大耳一定会回来。
一想到大耳就让我心焦,我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拔捏头发,一刻也停不下来。
我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大耳不见了。我希望他能给我出点主意,毕竟,大耳是他给我买的。
电话那头传来呜呜的风声,很嘈杂。我知道爸爸又在忙碌,知道那里又有大风掠过群山,它席卷着风沙遮天蔽日……
我又想起卡瓦和格博,想起了它们在黄沙中远去的身影……
爸爸的声音听上去总是那么平和,世界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大事。妈妈说他是那种即使天要塌下来,也仍能睡着觉的人。他听完事情的经过后,沉默了一下,说道:“对不起,杰恩,总是没能如你的愿。但事情已经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的了……”高原的风沙将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见我不出声,他又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再买一只吧。”
这个回答令我很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都会认为A狗和B狗是一样的,那完全是两码事。
“不,我要大耳。”我说。
第五章 再一次失去
我在九岁前的全部梦想就是养一只我喜欢的小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大梦想,但现在看来,它似乎比我长大要当一个科学家的梦想难得多。
当然,这都是因为外公。关于外公,不论我说什么,妈妈总是说:“他老了,糊涂了,你不要计较。妈妈都知道。”
可是妈妈知道什么呢?
她可不会为我的大耳伤心,她只不过是因为我伤心才伤心。
就算她说“妈妈和你一样,也很难过”,我也真的看不出她有多么难过,她很快就忙别的去了。
虽然外公丢了我的狗,它至今下落不明,至今让我伤心不已,但外公就像压根没有这回事,仍旧时常对我发火。
我对外公的希望只是:不要骂我,不要发脾气,不要对一个杯子的位置、一双鞋子的摆放或者对我走路的姿势发火,也不要因为我没有关洗手间的灯或者把饭粒撒落在桌子上而发火。
但这样的希望也是常常落空的。我在外公面前小心翼翼,可无论我如何小心,仍旧会触犯到他,我觉得我就是他眼皮底下一个可怜的“倒霉蛋”。
在我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寻找之后,终于,大耳在第八天的下午回来了。
那天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它突然从小路边跳出来,一瘸一拐冲向我。
“大耳!大耳!”我高兴地大叫,把它揽在怀里。大耳用脑袋在我怀里使劲蹭,然后它跳开去,扑过来,又跳开去,又扑过来。它的腿没有以前灵活,但它如此欢快,眼睛亮亮的。
它拼命地嗅着我的鞋子,用牙齿快速而轻轻地啃咬,整个身子和尾巴都疯狂地摇摆,汪汪叫着。
我不知道这些天大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它遭遇了什么。
这个,也许是大耳永远的秘密,没有人可以知道。
我在楼下等着妈妈回来,尽管我是多么急不可待。在我没有确认大耳的安全的情况下,我不能随意把它带回家。
妈妈看到大耳的第一句话就是:“哦,大耳回来了!天哪,怎么这么脏?”
妈妈得意地向我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杰恩宝贝,妈妈说的没错是吧?你看,它不是自己回来了吗?”
可是,当大耳再次出现在外公眼前时,他的火气一下又上来了,他瞪着眼睛说:“怎么又回来了?!狗崽子,赶都赶不走!”外公说完,拿起拐杖就去赶大耳。大耳退得远远的,眼巴巴地望着外公直叫唤。
我沮丧极了。
妈妈最后想了一个主意,要我把大耳养到楼下的墙角处。
看着外公凶巴巴的样子,我只得同意了。我们把大耳的小屋子搬到了一楼一个“凹”字形的墙角处,并在狗屋上架了一把大黑伞遮雨。
天黑了,大耳可怜巴巴地蹲在狗屋旁,不断地用头蹭我的脚。我于是陪着它蹲在墙角,并给它弄些好吃的。天很冷,风呼呼地刮着,我哆哆嗦嗦,用旧毛毯包裹着大耳,把它推进狗屋,但它只要看到我走,就会冲出来汪汪地叫。我只好一直守着它。妈妈拉我回家,我又偷偷溜出来。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到很久,直到我上床睡觉。
半夜的时候,大耳在楼下叫个不停。它可能很不习惯被关在外边,而且,只要有任何一点响动,它就卖力地叫,以至于把楼里的人都吵醒了。第二天一大早,左邻右舍纷纷找到我家来,说把狗养在楼下,这会影响大家休息。
大耳压根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仅晚上不能安静,白天的时候,它跑回来趴在门口守着,只要门一开就咻地窜到屋里来。外公跺着脚,抓起他的拐杖就要打,粗声骂道:“出去!”
大耳偏头愣着。它看了看外公,趁外公不备,又一下窜到卧室里了。外公拿着拐杖把它撵得团团转,地板也敲得啪啪响,最后,外公甩出一只鞋朝大耳打过去,大耳闪到了床底下……
这样僵持了几天,外公居然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来自楼上楼下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妈妈带着商量的口吻跟我说:“杰恩,我们把大耳送到德古爷爷那儿去养,好吗?”
“不,妈妈!你不要丢下大耳!”我无助极了。
“可是,杰恩,你都看到了,家里不适合养狗。”
我哀求着:“妈妈,你就让大耳住在楼下吧,你不要送走大耳。”
妈妈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杰恩,这不是长久之计,妈妈也很难过。我们把大耳养到德古爷爷那里,他那儿有场地,又不远,你可以每天给它送好吃的,带它玩。我已经跟德古爷爷讲过了,他也同意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妈妈……”
妈妈蹲下来,抱了抱我,用一种忧伤的口吻说道:“杰恩,妈妈真的没有办法。你外公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最近更是糟糕透了,无论怎么样,你的外公比大耳更重要对不对?杰恩,我们只是把大耳寄养在德古爷爷那里,它仍旧是你的狗,你每天都可以去看它,知道吗?”
大人如果诚心要说服一个小孩,总是可以列出一百条理由。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世界很大,但没有一个许我养狗的地方。
德古爷爷看上去有点古板严肃,住在大鹅桥旁边的一处院落里,他有宽阔的场地养狗。
我每天给大耳带好吃的。吃饭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都装进一个袋子里,然后给大耳送过去。大耳一看到我就远远地跳起来,直直地飞奔到我跟前,瞅着我手中的食物。看它狼吞虎咽,我心里特别开心,等它吃完,我们便一起追逐玩耍……虽然它被寄养,但这仍旧是美好的时光。
谁知事情出现了意外。周六吃过午餐,我端着一碗鸡汤饭去看大耳,却怎么叫
唤也不见它出来。德古爷爷告诉我,狗已经给人了。我一惊:“给谁了?!”“拾破烂的流浪汉!”德古爷爷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得赔钱!”
我这才知道,大耳在前一天傍晚抓伤了一个流浪汉的腿,虽然只有一点点痕迹,但他大吵着要德古爷爷赔偿,德古爷爷于是把大耳作抵押,让流浪汉带走了……
“以后,你不要再到这儿来找狗了,它再也没有了。”德古爷爷说。
我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我悲伤极了,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不肯离去。
我的泪水拼命涌上来。
冬日的阳光冷冷地照在身上,湛蓝的天空下,一些云朵没有规则地舒展着,那么白,那么净。一只落单的小鸟矮矮地飞过头顶,落在身旁茂密的樟树上,那些樟树叶真绿啊,阳光把每一片叶子照得亮亮的,斑驳的光点子洒落在地面上。
我一直呆呆地站着,任凭泪水流过脸庞,我茫然地看着那些光点,风一吹,它们就不停地跳跃着、舞动着……
第六章 帽子下的焦虑
大耳的结局已经摆在这里了,就像一本书翻到结尾,再也没有下一页了,这真叫人悲伤。将来,我可能还会养一只狗,它可能叫吉祥、花生或者叫希伯莱,但永远不会再是大耳了。
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再也不会向妈妈提出要求,再也不会要猫,要狗,要小兔子,要矮马,要任何东西。
我经常无趣地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轻轻地捏扯自己的头发。尽管我没打算去做什么,但我的手闲不下来,总要找点事来做。
这个动作非常不自觉。其实,我在写作业的时候,甚至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也是
这样不自觉地轻轻扯着头发。有一天,妈妈突然惊讶地看着我的头发,叫道:“杰恩!”我被妈妈的表情吓着了—好像我头上突然长了一对角一样。
妈妈在我头上仔细察看。她翻看我头发的样子,就像在草地上翻找蟋蟀一样。然后,她说:“杰恩!你的头发?哦!一定是感染细菌了!你老是不喜欢洗头,你看,头发都掉了!”
我跑到镜子前看了看,额头上方有一片头发稀疏,头皮隐约地显露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妈妈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头发上。她发现我写作业的书桌上掉了很多短短的头发,地板上、枕头上也到处都是。我看得出妈妈很紧张,我也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
那块暴露出来的头皮越来越明显了,这让我感到很难堪。
妈妈带我去看了儿科医生。
我验了血,做了微量元素检查,结果都很正常,妈妈松了一口气。医生只给我开了一点维生素之类的药。
但毫无用处,我的头发还在快速地掉落。三天时间,那一小块头发就全部掉光了。
妈妈便给我买了一顶米黄色的帽子,让我每天上学都戴着它。
可是第二天,我就因为帽子跟罗克打了一架。
罗克是我们班上最爱捣蛋的男生,也是班里长得最高大的男生。我跟他打架是因为他摘了我的帽子,并扔给其他同学。我非常气愤,大声制止他:“给我!”但他就像根本没听到一样,让帽子在空中飞,并且还发出“噢,噢 ——”的
怪叫。
我冲上去,对准罗克的胸口就是一拳。他马上就回应了我—用脚踢了我的屁股。我们两个很快就在地上扭成了一团,起哄的、拉扯的、帮忙的,教室里乱成一锅粥。混乱中,舒小其冲了上来,他死死地抓住罗克的手,自己却挨了一脚,然后舒小其和我一道把罗克压在身下,这时罗克的一个“跟屁虫”也趁机加入进来……
在教室里,这种事是很快会被制止的,因为班上总有跑速惊人的同学会在第一时间报告老师。等老师赶到时,我的脸被抓伤了,脸上火辣辣地疼,手背也青了一块。当然,罗克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鼻子出血了,整张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看上去非常狼狈。我们都受了批评并留了校,但我低着头的时候暗暗想,即使有下一次,我仍旧会出手!
这是我第一次打架。
这件事后,我不再和罗克玩了。不光是罗克,只要是想摘我帽子的人,我一概不和他玩,并随时准备出击。尊严的保护比身体的保护更加重要。我两年的跆拳道学习,在这种时候完全派上了用场。我想,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的帽子可能每天都会在教室里飞。而事实上,也没有人敢再丢我的帽子了。
妈妈看到我脸上的伤痕,很难过。她为我搽了药,却没有责怪我。
妈妈又给我预约了医生,是全市最好的皮肤科医生。我是上课时间请假去的,因为妈妈等不到星期六。
那是一个有点胖的女医生,看上去精神饱满且严肃。我有点紧张,老老实实地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等待她的“审问”。
女医生听了妈妈的简单陈述,看了我一眼,又让我低下头给她看一下。
她问妈妈:“他是不是最近有拔头发的习惯?”
妈妈不太肯定地说:“好像是……有时看到他在玩头发,但应该是很轻的。”
女医生转向我,问道:“小朋友,你是不是经常拔头发?这样子,把手放在头上……”她用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上做了示范。
我有些胆怯地点点头,低声说:“好像是,应该……有时候是。”
医生肯定地对妈妈说:“这就是了。我看得太多了,是拔掉的。”
她把处方单翻过来,在背面写上:拔发癖。
“那怎么办?”妈妈紧张地问。
“没什么别的办法,就是控制他拔头发,但是,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一般难以控制。所以,剃两次光头好了。
听我的,剃光头。”她轻描淡写。
我死活不肯剃光头,无论妈妈说什么,无论威逼还是利诱。
我向妈妈保证:“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拔了。”
妈妈坚持不下,只好让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尽量修短,只留一厘米长。整个过程我都死死地盯着理发师手里的推剪,生怕它用力过猛,把我的头发剃光。为了能看仔细点,我不时地扭来扭去,并不断提醒理发师:“长点!再长点!”这样一来,头发就有几处理得长短不一,又被理发师修来修去,变得更加难看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剪这么难看的发型,掉发的那一块依然非常明显。我走到镜子前,心里那么难受。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得戴上帽子了。
第七章 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秘密,我的秘密都在床底下,而外公的秘密,就在那个箱子里。
外公又拿着那本发黄的旧书在看,那本扉页写着“第五十七页的秘密”的书。
我感觉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因为好奇,每隔几分钟就在门口看他一眼——他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我于是悄声走过去,弯下身去察看他的眼睛到底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我刚一靠近,他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吓了我一跳。外公又继续眯上眼睛,含糊地说:“杰恩,你又在捣什么鬼?”
我对外公这句话很没有把握,不知道他是在问我呢,还是在责怪我。我马上说:“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到一边去,不要闹我。”外公把身子坐正了一点,同时把那本书的边角理了理,然后他往书里匆匆夹了两张小纸片。
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也不会问那个“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了,都见鬼去吧。不过在见鬼之前,我还是有一点好奇,外公往那本书里到底夹了什么呢,但我马上说:“我才不稀罕呢!”为了让外公明白我的态度,我把这句话说得重而且清晰,让外公的耳朵足够听得清。
外公看了我一眼,一点笑意都没有,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起身,打算把书放回箱子。
那个油漆斑驳的箱子有我半个人高,完全可以把我整个塞进去。它的上方有一个可以搬开的隔层,深度大概是我拇指和食指张开的跨度。
我装作在一旁找东西,只拿余光瞟外公。他严肃地说:“杰恩,记住,不要到我箱子里翻,里面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嗯”了一声。
外公不放心,又确认了一次:“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这是外公常对我说的话。他总是喜欢用这么一句话来强调问题的重要性,而且必须要我用清晰的声音回答“听见了”,他才相信我是真的听见了。
我于是把声音加得很大:“听见了!”随后,我又小声嘟哝,“我才不稀罕那些破玩意儿呢!”
那本宝贝书,外公并不放在箱子上边的隔层,而是用力搬开隔层,从里面拿出一个帆布袋子,把书小心地装进去,再系好绳子。整个过程像是一个庄重的仪式。
外公放好书,又将隔层稳稳地架了上去,把那个厚重的箱盖轻轻地合上,然后挂上了一把老式挂锁。
我从余光中看到他把铜钥匙放进了书桌抽屉的最里边。
很好,外公要出门了!他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个黑色提包,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他刚转身出门,我就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把铜钥匙。再次确认他已经离开后,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箱子。
这个被外公当作宝贝一样的箱子,里面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隔层里放着很多旧式的工具,扳手、钳子、螺丝刀、铁锤、放大镜、铁皮手电筒……这些工具我全都有,并且比他的精致得多。
我不喜欢箱子里散发的那种老檀木的气息。我打开箱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把上边的隔层用力挪开。下边完全是一个杂物箱,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旧书、老皇历、笔记本、票据、证件……还有一个军用水壶和一顶帽子。那些笔记本,封面的图案一点都不好看,还旧得不得了,塑料壳都发黄、发硬了,内页也起了黄斑点。里面的字毫无疑问都是外公写的,但我基本不认识,因为字太潦草。
我看到了那个帆布袋!那是一个很旧的袋子,四周都有磨损的痕迹,但洗得很干净。
我快速解开帆布袋的绳子,里面是那本古怪的书和一块老式手表。我翻开书,想看看外公刚才往里面夹了什么。很失望,只是两张小票:一张是“布票”,一张是“粮票”,上面的日期分别是1982年和1979年。这对我而言,真是非常遥远的时间,跟“夏商与西周”一样遥远。
那个年代是用这些票来买粮食和布匹的吗?那时有没有小狗票和小兔子票呢?
我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空荡荡的纸页上就只有一句:“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我才不信呢。
我将它迎着光看了一会儿,感觉里面有奇怪的符号……
不对,好像是模糊而古怪的图案……也不对,像是变化的云雾。我又翻过来,用另一面迎着光。我想了想,可能需要加热,或者要用荧光灯,又或者需涂上什么液体……秘密肯定是有的,不然外公不会那么神秘兮兮。
我警惕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把隔层原封不动地挪回去,然后重新挂上锁。我拿着书和手表,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关上门,开始研究那本书。
这是一本多么古怪的书啊!纸页粗糙而发黄,书的封面没有了,扉页上的“第五十七页的秘密”很显然是用毛笔写上去的,书中的文字全是繁体字,文字当中夹着很多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有的像钟,有的像宝塔,有的像藤蔓,笔画特别复杂,大画套着小画,长笔画连着短笔画,有流动的曲线,还有缠绕的小圈……
我心中充满疑惑,世上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字呢?我又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哦,这可是重点!
我盯着第五十七页仔细察看,不断地变换着角度和距离,但一无所获。
唉,我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把书放到一边,然后拿过那块老式手表摆弄起来。这是一块我从未见过的机械手表,银色的,很旧,玻璃镜面已经磨得发黄了,表面上有两个银色的小字“上海”,指针停在八点十五分。
这实在是一块很不起眼的手表,不知为什么,我有股强烈的冲动,很想把它拆了。我对拆卸东西特别痴迷,何况,我实在不知道这么漫长的晚上可以用来干什么。
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离手表上的时间还有三十五分钟。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然后从床底下搬出我的工具箱。
工具箱里有大大小小各种工具,如迷你电钻、迷你电锯、超小号电烙铁、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钳子、羊角锤、强力胶等,另外还有非常小的螺旋桨、二极管和小型电动机。
这些都是我去年过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后来又陆续补充了一些工具和零件,以至于要用两个工具箱才能装得下了。妈妈当时很生气,她说,小孩子怎么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但当她看到我安全地完成了迷你风扇、电动车、摆钟、遥控飞机的组装后,就不再管我了,只是一再跟我说,
用电锯和电钻必须有她在身边,不过她不在的时候我已经使用这些工具很多次了。我觉得有时候大人的很多操心都是多余的。
我仔细察看了手表的后盖,用最小的一个螺丝刀把表盖撬开了。这个过程花了我不少时间,因为表盖很紧,我几次都差点伤到手。
机械手表的内部结构跟我以前拆的电子手表完全不同。
我上紧发条,用小镊子轻轻地拨动了其中一个齿轮,相啮合的几个齿轮就一起转动起来……
嘀嗒,嘀嗒……
手表的指针居然转动起来!
嘀嗒,嘀嗒……
多么神奇的声音。
我把耳朵贴近手表,那声音让我着迷——它很细弱却又如此清晰。我以前一直以为时间是悄无声息的,但现在,我感觉时间是有声音和脚步的了,它在空中一步一步走着,像个小精灵。
这是谁的手表?是外公的吗?不对,我见过外公的手表,比这块大。那么,是外婆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只看过她的相片,很慈爱的模样。唉,要是我有一个外婆就好……哦,这块手表是哪个年代的?它的指针停在哪一天的八点十五
分?它接下来的行走是延续从前的时间还是另一个新的时刻呢?它以前行走的那个年代,妈妈多大?我在哪里?……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嘀嗒,嘀嗒,嘀嗒……
时间是什么颜色?蓝色吧,因为我喜欢蓝色。那它是什么形状的呢?这个我得考虑一下,可能是水滴的形状,也可能是闪电或河流的形状……
嘀嗒,嘀嗒,嘀嗒……
好了,我再好好研究一下那本书吧。“第五十七页的秘密”,这几个字是谁写上去的呢?它的封面会是什么样子?
哦,这些古怪而复杂的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把书翻到了第五十七页,书页上仍是光秃秃的那
句话——
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嘀嗒,嘀嗒……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突然,第五十七页的空白处缓缓地浮现出一行字:你是杰恩?
我吓了一跳,马上说:“是的。”
文字慢慢消失,紧接着又出现一行新的字:你没有魔杖。
“是的,我没有。”我小声回答。
也没有时光倒退器,没有隐形衣。
“当然,这个也没有。”我说。
文字又全部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紧紧地盯着书页。
页面上空空的,仍是那一句: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我忍不住伸出手,在书页上摸了一下。确实什么也没有。
但是,过了片刻,新的一行字又出现了:你有风。
“我想是的。如果没人认领的话,我还有太阳和云朵。”
我要买你手中的风,请伸出你的手。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手心突然微凉,然后有疾风四起。
我感觉我正在往一个幽蓝的山谷滑落,两边是快速向后闪退的黑色森林和白色的雪。我一直滑落,像坐垂直过山车一样,有一种诡异的快感。
深不见底。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两分钟,还是两个小时?风一直在我的掌心里,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旋转,手心冰凉。哦!
我得把手握起来。我这样做的时候,有黑森林和白雪的山谷隧道突然消失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神秘的城堡。
城堡古旧而恢弘,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光晕中。城堡正门的塔楼上,有一个巨型挂钟,时针指向八点十五分,和那块手表上的时间一致。挂钟下边有一块铜制的巨型日历牌,上面写着“1999”。我努力地想着,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声音说道:“欢迎你来到光阴谷!”
我忙回过头,看到一个老婆婆,她穿着圆领大襟长衣,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帽檐又大又低,把眼睛都遮挡住了。
“你是谁?”我忙问。
“我是光阴守护者。”她微笑着说。
“光阴守护者?”我不解地重复道。
“是的,这里是光阴谷,每一个人都是为守护光阴而存在的。孩子,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风。”
我这才发现风正摇着近旁的榆树、松树的枝丫呼呼而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老婆婆灰白的长发在风里飘动。我努力想着她话语的意思,感到很疑惑。
“我们这里的时间已经停止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手中有风的人……”老婆婆继续说。
“哦?”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那里蕴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巨大的挂钟发出嘀嗒的声响,它的秒针在平稳地运行,一秒又一秒,我说:“可是,时间在走动。”
“那是一分钟前才开始的事,从你的脚落在这片土地上开始的。”老婆婆解释道,“事实上,我们在很多年前就进入了无风时期。无风时期,光阴之河就会停止流动,风不再推动万物运转,一切都是静止的延伸。时间停止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没有人老去,也没有人出生……”
我得努力顺着老婆婆的话去想,一个时间停止的地方,如果它永远停留在挂钟上的1999年,那么我就永远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还太小了,你认识不到时间,也认识不到你手中的风。”老婆婆看着我,这一次,我从她低低的帽檐下,看到了她柔和的眼光,“时间会让你成长,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大人。”
“我很想快点长成一个大人。”我说。
“这个你不用着急,时间只是一场闪电,你很快会长大。”
我不太听得懂老婆婆的话。
这时,城堡里涌出很多人,他们长相奇特,有的骑着白山羊在地上奔跑,有的骑着白天鹅在空中飞翔。他们无不喊着:“风来了,风来了!”黑色的蝙蝠在他们身旁低低地飞着。
我感觉到风从耳畔“嗖嗖”地穿过,每个人的头发和衣服里都鼓着风。草木在“呼呼”的风声中来回舞动,落叶在空中旋转,尘埃在地面飞扬……
“啊伊噢——”老婆婆长唤一声,一只巨大的白天鹅轻盈地落在身边,老婆婆骑上白天鹅,然后对我说:“来,上来!”我一跃而上,坐在老婆婆的身后。
白天鹅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它带着我们在山谷的上空飞翔,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和起伏的山峦。这真是一次美妙的体验……
天鹅随着落日一起降临大地。
老婆婆再次向我表示感谢:“谢谢你拨动了时间,你用神奇的力量穿越了第五十七页。”
我突然想起了那块手表,问道:“我拨动的那块手表是你的吗?”
“是的,不然你不会通过时间隧道抵达这里。”
“你的手表为什么会在我家呢?”
“那是我遗落人间的手表。”老婆婆说。
我疑惑地看着她,感觉她莫名的亲切。我走过去,想拉拉她的手。
老婆婆说:“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要送给你魔杖和隐形衣,你将用这些东西去完成你的使命。要知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有使命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有使命。
老婆婆走到旁边的一棵桃树下,折下一根桃枝,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桃枝发出微弱的光芒。我吃惊地看着。
“好了,拿去吧——”老婆婆把这根桃枝变的魔杖递给我。
我正要伸出手去接,“啪”的一声,魔杖打在我的肩膀上。
我尖叫一声,感到肩膀钻心地疼。
我回头一看,外公正举着拐杖站在我身后。他双目圆瞪,眉毛倒竖:“杰恩!谁叫你拆了我的手表?”
这太叫人绝望!
难道,我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的肩膀疼得发麻。
外公又一拐杖打了过来。我尖叫一声,浑身颤抖了一下,我用手抱住了头,胳膊顿时生疼。
这时妈妈闻声进来,她一把夺过外公手中的拐杖。这一次,她用很大很气愤的声音责问外公:“你干什么啊?!
爸爸!”
外公骂道:“小崽子!我跟他说过不要动我箱子里的东西!他居然把手表都拆了!”
“拆了就拆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妈妈大声说。
“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大不了!这是你妈妈的手表!她在这个世界上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一块手表都要拆吗?!”
妈妈的神色一下黯淡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说:“爸,我会把它装好,你去客厅坐。”
外公怒气冲冲地走了,一面走一面骂:“毛还没长齐的家伙,尽干坏事!”
妈妈蹲下来,抱着我,帮我把眼泪擦掉。
哦!城堡!风!
我伸出手来,掌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妈妈拉开我的衣服,查看我肩膀的伤势,问道:“疼吗?宝贝。”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我手中的风。
妈妈马上又说:“没什么,杰恩,只是有点红肿。你是男子汉,你昨天还读《幼学琼林》,‘伯俞泣杖,因母之老’,外公打你,这和妈妈打你是一样的。他打得你疼,说明他还没有老。”
我觉得这个引用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只是感到肩膀异常疼痛,但是我仍然无法从那个梦里
走出来—它如此清晰、神秘。
我问妈妈:“这块手表真的是外婆的吗?”
“嗯,是的,杰恩。”
“那么……我梦到的那个人一定是外婆了。”
妈妈又抱了抱我,有些难过:“这块手表是你外婆的。
你外婆在世的时候,每天戴着它。很多年了,外公一直好好
收藏着,因为这块手表对他来说很重要,你外公看到这块手
表就像看到你外婆一样。你知道吗?外公年轻的时候,买一
块手表比现在买一台车都难。那时候,有一块手表是一件很
了不起的事,要省吃俭用好几年……”
我努力回想梦中的那个老婆婆:她那么慈祥、神秘,给我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她要送我魔杖、隐形衣……温暖的风在城堡四起的时候,她说时间只是一场闪电……
我突然伤心无比,哭起来:“妈妈,我不知道她是我外婆,我没有喊她……”
泪水滑落脸庞,我的胳膊和肩膀都像被火炙烤那样,一闪一闪地抽痛。
我重新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
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第八章 受伤的单车
一个人,无论他的童年怎样,他都会长大——不论阴、晴、雨,也不论有没有一个爱他的外公,有没有一只陪伴他的狗。
我常伸出手来,盯着掌心看,仿佛里面真的有一团风。有时候奔跑的时候,我也会张开双臂,让手掌迎着风,感受那种微凉的要飞翔的感觉,我真想再次回到那个幻境。但有一次我的体育老师正色道:“杰恩,跑操的时候不要老是张开手,把拳头握起来。”我便老实地握紧了拳头。
外公自从我拆了他的手表以后,给箱子换了一把更大的挂锁。
我现在看到外公的背影都害怕,我总是尽量避免走进他的视线范围。
外公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头发,我想他压根就没仔细看过我一眼;他对我戴帽子也没一点反应,也许,他认为我从出生起就一直是戴着帽子的。
我有一次听到妈妈跟外公说到我的头发,他还没有听完妈妈的话就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孩子头发掉了总要长出来的。”
然后,外公对我说:“杰恩,不要戴帽子了!”就好像说,杰恩,不要穿这件衣了!
但是,我怎么能不戴帽子呢?我每次看到镜中的自己就难过得想哭。
妈妈安慰我:“没关系的,杰恩,不论你什么样子,爸爸妈妈都一样爱你。来,别老是闲着,找点事做,哦,对了,你喜欢拆东西,可以把阳台上的旧单车拆了!”
“真的?”我一下来了劲。
“嗯,你完全可以拆,而且你可以组装成你想要的样子。
来,妈妈把工具给你拿过来。”
我于是开始忙碌起来。那是我六岁时妈妈给我买的单车,很小,两只脚踏上去已经踩不出一个完整的圈了。妈妈去年给我重新买了一辆大单车,所以,这个小的一直废弃在阳台上。
我拆得很卖力,因为有些螺帽生锈了,拧下来很费事,不过我很快就把两个轮子、车头以及座位卸掉了。这让我有一种成就感,我心里涌动着小小的欢愉。我打算把车子拆完后,再把两个轮子利用起来改装成一个平板车。当然,我还没有完全想好,那个座位我也不知能否做一张别致的小凳,也许我还得去找一些木板什么的,这个我想妈妈应该可以帮我。哦!我的电锯可能太小了,那就用手工锯吧,我同样会操作,爸爸曾经教过我;但是锯片生锈了,得换一下,杂货店有买,只要一元钱一片……我一边拆,头脑里一边盘算着。
但是,第三天,外公阻止了整个进程。
我正在房间里做手抄报——学校里每个学期总是要做一张手抄报,这个真是费时间。我正在画图的时候,听到外公在客厅用粗重的声音喊道:“杰恩!”
我可以从他的声音里辨别出他心情的好坏,并判断我是不是冒犯了他。此刻他的喊声让我一惊,我头脑里闪过我可能犯的错误,但想不起。吃饭的时间还没到,妈妈应该还在厨房里忙碌着。
我没有应声而出,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外公没有再叫我,随后我听到他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嘟囔着什么,是一种抱怨和不满。我想这个时候我最好不要出去。
我继续做手抄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出乎意料。
几分钟后,我听到“哐当哐当”一阵巨响,然后是“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的金属声。外公把我那没来得及拆完的旧单车从门口一股脑儿丢了出去。
我全身一紧,下意识地跑了出去……
事情并没有完,外公又一手提着一个轮子,一手搬着一盆零件一瘸一拐大步走了过来,像泼水一样,把那些东西朝楼道泼了出去!
楼梯口再次发出“乒乒乓乓”一阵巨大的乱响。
我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碎碎的,无望透顶。
妈妈已经从厨房跑了出来。她显然非常吃惊,生气地对着外公喊:“你干什么?爸爸!你丢杰恩的单车干什么?”
“我干什么?!一辆破单车在阳台上摊了几天了,还让不让人放脚?大鱼镇的土地没有了,连阳台上的这一小块地都被占领,要我怎么生活?”
“爸爸!你疯了!杰恩才九岁,你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妈妈的眼泪流下来。
外公愤愤地走到一边去了。
我一声不响地走下楼,万分伤心、无助地看着满楼梯的零件。
我蹲下去,无声无息,把七零八散的零件一个一个捡起来。妈妈也快步下楼,她万分歉疚地说:“杰恩,妈妈帮你捡,没关系,一下就捡好了。”
我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拉过我的手,安慰我说:“杰恩,你不要难过。你外公病了,他身体不好,病痛了这么多年,情绪也坏透了。
你知道,他每次扎针都那么痛,那么痛,你要原谅他。”
“不!”我突然大声说,“我不会原谅!永远不会原谅!”
“杰恩……”
妈妈快速地帮我捡着零件,她一边捡,一边故意用轻松的声音说:“你看,妈妈捡得好快,杰恩,捡零件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对不对?”
我赌气似的,拼命地捡着零件,旁若无人。
妈妈又说:“杰恩,每个人都会老,老了就会慢慢变小,你就当你外公才三岁,而我家杰恩呢,已经九岁了,当然比他大。你不要跟外公计较,不要为此伤心。外公对谁都这样,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情绪不好,真的,杰恩……我们把零件捡起来,搬到卧室里去拆,好不好?”
“不!”我加大了声音说,“我再也不拆了!我恨你们!”
我把捡好的零件又全部扔回地上,泪水滚滚而下。
这天晚上,妈妈跟外公谈了很久。起先,我听到外公振振有词,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一听到妈妈说到单车的事,他就怒冲冲地起身,甩手而走的样子,他又会用不做血透来威胁妈妈。不知过了多久,外公的声音越来越小,隐约传来的就只有妈妈的声音了;再然后,他待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都很安静。
而我,躺在我小小的床上,心里是无尽的悲伤。
第九章 妈妈的童年
单车的轮胎和零件都重新被捡回了阳台,我从此再也没有碰过。我确信,有些裂痕会装下整个童年的忧伤。我必须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这件事以后,我的手更加迷恋我的头发;这件事以后,妈妈对我不再像以往那样严格了。最明显的是,妈妈不再天天要求我洗澡了,她说,天气冷,如果你愿意,一个星期洗一次也不打紧。我欢呼起来,像得到大赦一样。要知道,在以往,只要我不洗澡,妈妈就会列举出十条危害。妈妈对她认为不好的习惯都会举出种种危害,多则十条,少则五条,这包括不刷牙的危害、不吃水果的危害、吃饭太快的危害、进屋不洗手的危害、长时间看电视的危害、睡觉太晚的危害……总之,到处危害重重。
但现在,好像世界完全变了一个样。她甚至不反对我吃炸薯条、巧克力、麻辣豆干,即使喝瓶可乐她也不介意。偶尔隔一天不刷牙,她不再严肃地告诫我说牙齿开始“长虫”了。我不洗手她也不会大呼小叫了。她说,想干吗就干吗吧,只要你喜欢。妈妈还把星期五的晚上定为我的自由夜,允许我任意时间睡。这可真是一个好主意。
以前,每晚到了九点半,妈妈就催着我去睡觉,好像不在这个时间内入睡我的智力就会下降,身体就会停止生长,心脏、肠胃,甚至皮肤、眼睛都会受到损害一样。我那时总是央求妈妈:“再让我玩一会儿吧,我舍不得睡。”现在,妈妈说:“星期五晚上你放心地玩吧,玩到你的眼睛睁不开为止。”
我觉得自己仿佛一下从一个茧里钻了出来,成了一个小富翁——我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想干吗就干吗。我先到楼上舒小其家去玩,我们一起打地鼠,拼电子积木,制作各种发光发声的小玩意儿,偶尔也玩电脑和扑克,到楼下玩滑板、踩单车……舒小其的单车技术比我的差远了,而且他的单车比我的矮一截。他爷爷不让他骑更高的单车,说那样会摔跤,但我妈妈却跟我说:“你玩,不出小区大门就行。摔了也不要紧,家里有创可贴和跌打药。”
玩到舒小其的爷爷再三催他睡觉时,我才回家。而舒小其约莫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才刚开始享受我一个人的富足时间。我看漫画,画格子,涂色,上网查各种手表,搞小制作,发呆,胡思乱想……
眼睛再也没法睁开了,我就钻到被子里,不刷牙,不洗脸,倒头便睡。唉,只有这么痛快地玩过后,才知道睡觉是多么幸福的事。一觉就睡到第二天的中午,睁开眼,看看表,我为自己创下的纪录忍俊不禁。我对这样的自由,感到非常
的愉快。
我想,我一定要告诉舒小其,让他知道我做了多么惊人的事。我想象着舒小其吃惊地张大眼睛的样子,他对很多事情都保留着那样一副表情。有一次在教室里,舒小其放在屁股口袋里的甩炮突然炸响了,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也是那样一副惊讶和无辜的表情。
晚上,妈妈问我:“你还恨外公吗?”
我摇摇头。
“那你还爱外公吗?”
我又摇摇头。现在我真的连那三分也不爱了,同时我也更加确定,外公是不爱我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我的头,声音沉缓:“杰恩,对不起……但不论怎样,他都是你外公!对自己的亲人,你没有选择。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奇迹,没有早一点儿的,也没有晚一点儿的,我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之所以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也是无数好的和不好的东西共同影响的,包括你有一个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外公……你明白吗?”
“那你小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外公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公。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去世了。”
“他为什么要去世?”
“因为……他遭到陷害……”妈妈犹豫了一下,“我一下也说不清楚,以后我再告诉你吧。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公,就像你也没有见过你外婆一样。”
“我外婆也是被人陷害的吗?”
“不是,她是生病。她病了很多年,躺在床上不能动,全靠你外公照顾她。杰恩,你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每天要做很多很多事,他照顾你外婆非常辛苦,他支撑这个家非常不容易……”
我想起那个梦境中的老婆婆,她如此强大,无所不能。可是,光阴谷里的那个大钟,时间为什么停止在1999?
“外婆是1999年去逝的吗?”我问道。
妈妈很诧异:“对,是1999年。那年冬天下很大的雪……”
这一次,轮到我惊讶了。
妈妈继续说:“唉,你外婆待谁都那么温柔,那么好,要是她在就好了,你外公什么都听她的,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哦,外公那时不骂人吗?”我感到意外。
“不骂,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从来不骂人。即使你外婆病了,不能动了,他白天黑夜照顾你外婆,也从来不发火、不骂人。每个人都说他是最顽强、最乐观的人,还天天唱山
歌给你外婆听。”
“外公唱的歌一点儿都不好听。”我马上想到他平时唱山歌的腔调,我一句也听不懂。
“嗯,但是你外婆喜欢听。你外婆躺在床上,全身疼痛,你外公就每天抱她到门前晒太阳,给她唱山歌。”
“妈妈,你那时多大?”
“那时……比你现在要大几岁吧。”
“妈妈,那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的,非常难过。杰恩,你要记住,健康是我们每个人拥有的最大的宝藏,可我们往往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一定要细心守护好这座宝藏。”
“外婆没有守好她的宝藏吗?”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外婆的病治好。”
“因为……那种病很难治,而且我们没有钱。”
“那要多少钱?我存了好多钱了,我可以全部给你。”
“嗯,你已经懂事了。不过我小时候没有零花钱。”
“外公为什么不给你零花钱?”
“因为那时候我们全家,还包括我的奶奶,也就是你的曾祖母,都靠你外公一个人的工资养活。”
“哦。”我低着头,拉了拉妈妈的手。
“杰恩,你要明白,有些人老了以后会变糊涂,他的性格和行为也会改变,甚至会有一些怪癖。比如你认识的张奶奶,她喜欢到处捡垃圾,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还有一些人,像老布爷爷,他总是怀疑别人要偷他的钱,处处提防……”
“但舒爷爷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老了以后都会这样。有些人老了以后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健康,这是一种福气。”
“可为什么有的老人会那么古怪?”
“怎么说呢?有的是一种心理障碍,有的是一种身体的病变,比如大脑异常。你的外公主要是因为身体不好——他长年耳聋耳鸣,缺少与外界的交流,加上各种疾病……而且他在照顾你外婆的那几年里,也积累了一些心病。你外婆去世后,
他受的打击很大,头脑里的想法也开始变得古怪。后来,他得了尿毒症,长年做血透……一个人身体不好,上了年纪,加上药物的影响,大脑可能就会起变化,思维也变得跟常人不一样,情绪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脾气也可以说是一种病,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坏脾气怎么会是一种病呢?如果坏脾气是一种病,就像感冒一样,那么每个人对他做的坏事就可以不用负责了,都可以怪到他的“病”身上。外公那么凶,摔我的狗,又丢我的单车,经常在医院里无故吵闹,这怎么可能不是外
公本人的错呢?
“杰恩,妈妈知道你对外公有看法,我也并不要求你多喜欢外公,我只要求你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不要难过,学会宽容一个病人。常想想,你的妈妈是外公辛辛苦苦养大的,这就够了。”
见我不说话,妈妈又说:“每个人都会有老的时候,原谅他—没有老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心里突然酸酸的。
我看过外公十七岁当兵时的照片。他穿着军服,站得笔直,表情严肃,五官跟现在还是一个样儿,但给我的感觉又好像是另外一个人。那时候,他是年轻的,他有着让别人喜欢的样子。
“妈妈,外公打过仗吗?打过日本鬼子吗?”我问。
“没有,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外公还没出生呢。”
“哦,那他总参加过战争吧?”
“也没有。战争是残酷的,希望人世间永远不要有战争。
你外公当了八年兵以后,就复员当了工人,参加水电建设。”
“哦。”我觉得挺遗憾,当过兵居然没打过仗。我真希望我的外公上过战场,那样,我在班上又多了一分炫耀的资本,哪怕是那么古怪的外公。
“杰恩,你外公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一样值得你骄傲。他勇敢顽强,不怕苦,不怕累,光明磊落,你一点也不用怀疑,你外公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复员后,被分配到了水利部门工作,和你爸爸现在的工作一样修水电站。他立过很多功,也得过很多荣誉。那时候建电站纯靠人力,肩挑手推,一个电站要建上二三十年。不像你爸爸,三年五年就可以完成一个水电站的建设。所以,你外公建一个凤洲水电站就建了二十年,妈妈就是在凤洲那里长大的。
杰恩,妈妈小时候的日子很穷,但过得很快乐。”
我开始对妈妈的话感兴趣了。
“妈妈,凤洲离这里很远吗?”
“不是很远,以后妈妈会带你去的。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一年四季绿幽幽的,一点污染也没有,河水照得见两岸的群山,蓝天和白云也都倒映在水里,像画一样。山里有茂密的森林、奇花异草,有很多野生动物,比如野猪、麂子、猕猴……到了秋天,山上的野果子全都成熟了……”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是一幅神奇美丽的画面,跟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完全不一样。
“妈妈,外公住在那里吗?”
“当然,不然妈妈怎么会住在那里呢?凤洲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你外公总是带我们到处玩,下河游泳,上山打板栗、摘猕猴桃、扯笋,他还给我们做树屋……”
“他真的可以做树屋吗?”
“是的,你外公很会做木工活。那时候家里的衣柜、碗柜、桌子、椅子、澡盆、木桶什么的,都是你外公亲手制的,做个树屋自然不在话下。”
“他是怎么做的?”
“首先选一棵粗壮的大树,你外公会观察好树枝的长势。砍一两截大木头,用锯子把它们锯成木板,这个得花上两天的时间。然后去树干上搭框架,钉上结实的木板……做树屋是最让人兴奋的事,我和你舅舅整天守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树屋一点点成形,直到你外公做好屋顶,并在上面盖上树皮和茅草。最后,你外公用粗大的船绳给我们做一架绳梯,我们就可以顺着绳梯爬到屋子里去了……是的,杰恩,用绳子也可以做梯子,爬上去的时候,它会像秋千一样轻微晃荡,那是很美妙的事……待在树屋里感觉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杰恩,我真的希望你也可以拥有这样一座树屋。我们在树屋里高兴得尖叫,到吃饭的时候也不肯下来……我还会采摘很多野花做装饰……是的,野花非常多,我在树屋的四周都插满了花……”
妈妈这一段话被我打断了好几次,我要她描述每一个细节。我睁大了眼听着,嘴也不自觉地微微张着,我觉得妈妈简直在讲童话。我没想到妈妈小时候竟然生活在这样一个童话之中,我真是羡慕她。我一边听,一边为我想象中的树屋做一些补充,比如应该搬一床被子到树屋里,窗户不要太大,可以架一个望远镜,还有,树屋里要收藏一点野果子,还要带一只狗……
妈妈说:“是的是的,杰恩,都跟你想象的一样。我那时也养了一只狗,不过是一只土巴狗。它很听话,但没有你的大耳聪明……”
我一听到大耳马上又难过起来。
妈妈安慰我:“杰恩,你要相信妈妈,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你再养一只狗的,你放心。因为妈妈认为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拥有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那你小时候养过什么?”
“我小时候养过很多动物,小狗、小猫、小兔子,还有小鸡、小黄鸭、蚕、麻雀、蚱蜢、蛐蛐……”
“蚱蜢和蛐蛐也可以养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金龟子也可以养。”
“这个我可不喜欢,我只喜欢狗和马。”
“嗯,妈妈养过好几只狗。我们那时住的是平房,养狗
比较方便。妈妈从小就很喜欢狗,所有动物中我最喜欢狗。”
“外公不摔它们吗?”
“从不。那时候,他总是任我们玩,从不发脾气。我还记得以前有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被老鼠咬了,它的耳朵和后颈血肉模糊,很吓人。我们都以为它会死掉,我难过极了。
你外公每天给它敷药、缠纱布,帮我小心照料小狗,直到它伤口愈合……后来那只小狗长到很大很老,只不过少了半只耳朵……”
我觉得妈妈简直是在说别人的外公:“外公以前真的会这么做吗?”
“是的,他真是这么做的。”妈妈看着我,眼睛里又亮起了另一束光,“每年秋天,他还带我们到山上去摘野果子,那野果子多得不得了……”
采摘我还是有些经验的,可没在山上摘过。“我只在橘园里摘过橘子,在草莓园里摘过草莓,在葡萄园里摘过葡萄。”
“我们小时候没有这个‘园’、那个‘园’,只有山。那时吃果子都不用买的,山上有数不清的桃子、李子、板栗、野葡萄、黄喇叭、猕猴桃、拐子果……哦,我们那里把猕猴桃叫羊桃。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吃猕猴桃不是现在这样,到水果店买一斤两斤,而是一次就摘一麻布袋……”
“哦,天哪,妈妈!”我张大了眼,“那得有多少?”
“你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麻布袋呢,可以把你整个人都装进去!”
“你们要爬到树上去摘吗?”
“猕猴桃本身不是结在树上的,而是藤上,很粗大的藤,有手腕那么粗。而那些藤呢,又缠在树上,缠得高高的,横七竖八,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猕猴桃,褐色、毛茸茸的,很可爱。我和你舅舅就爬到树上,哦,我们小时候爬树可厉害了……是的,我知道你也很会爬树……我们把鞋子一脱,像猴子一样蹿到树端。你外公从来就不担心我们会掉下来……就像妈妈也不会担心你从树上掉下来一样。我们爬上树后,躺在蜘蛛网一样的粗藤上,一边晃荡着玩,一边摘猕猴桃,还大声唱歌……”
这一段话,又被我打断了很多次。妈妈不得不停下来给我解释:那树到底有多高、多粗,那些藤有多结实,能经得起几个人的重量,藤网的间隙有多大,上面可不可以睡觉,一窝猕猴桃有多少……
最后我又问:“那么多,你们怎么把它背回家?”
妈妈说:“把猕猴桃背回家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你外公总是背得气喘吁吁,我和你舅舅也可以各背一小袋。有一次摘得实在太多了,你外公不得不第二天又一个人上山去背一趟。”
“那么多猕猴桃你们吃得完吗?”
“吃不完。我们把它送给很多人吃。我们把猕猴桃用谷糠捂上几天就软了,就可以吃了。大山里野生的猕猴桃比现在水果店里买的好吃多了,又甜又香。我们每年都要上山摘几次,那些山……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唉。”听到这,我忍不住叹气,我多么想躺在那样的藤网上玩啊。
妈妈说:“杰恩,即使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不论怎样,他都是你的外公,这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我们要宽容他。就好像,你手上长了一个疱,它永远不会好了,但你同样还会爱你的手,对不对?”
可是,我想,如果我手上长了一个疱,我一定会把疱治好,而且这是两码事。我脑海里又迅速掠过外公发怒时通红的脸和睁得像铜铃一样吓人的眼睛,还有我的大耳的惨叫和单车零件砸地的声音。我觉得,妈妈说的那个人始终都是另外一个人,与我的外公,无关。
第十章 外公是一座火山
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小时候的自己和一个老了的自己。那个小时候的自己长到某一天突然就不长了,而那个老了的自己就开始不断成长,像原野上的大树,再没有人去修剪它,哪怕他错误百出,哪怕他那么顽固、偏执。
外公就是这样一棵苍老的大树,而我,是一棵要被反复修剪枝叶的小树苗。世界已经不可能再改变外公,但可以改变我。
这些都是妈妈传达给我的。妈妈说,外公已经“根深蒂固”了,要改变他,除非“连根拔起”。但是,树没有根,就会死。所以,对于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我们只能任它生长,给它雨露和养分,让它继续在原野上站立。
不过,我现在想得更多的还是我的头发。每次出门,我必须严严实实地戴上帽子,不然就会感到惶恐不安。它成了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我问妈妈:“我的头发还会长出来吗?”
妈妈说:“肯定会长啊。医生说了,没有任何问题。杰恩,只要你改掉拔头发的毛病,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知道吗?”
“不知道。”我低声说。
“以后妈妈会时时留意,如果再看到你拔头发,妈妈就提醒你好吗?你一定要控制自己,不然头发真的没法长了。 ”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
妈妈果然开始密切地关注我,只要我的手往头上一放,她就马上叫道:“杰恩!”
我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又把手放在头上了。
妈妈还是会在地上、枕头上发现掉落的头发。
于是妈妈又带我去了医院。尽管医生确定地告诉她我没有疾病,但时间稍微久一点,她又开始怀疑,又要请医生重新给我确诊一次。
这一次,给我看头发的是一个老医生。他满头白发,戴着厚厚的眼镜。
在妈妈的要求下,我排队等了一个多小时,做了毛囊检测。检测医生用仪器在我头上察看的时候,妈妈也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她小声地叮嘱医生:“麻烦您仔细一点。”
检测医生看了又看,说:“没有问题啊。”
我们把检测结果交给那个老医生,他肯定地跟妈妈说:“毛囊正常。问题还是拔头发造成的,他到现在也没有停止拔头发。这个他自己觉察不到,你们也没有时刻留意。你必须给他剃个光头,让他没有头发可拔,不然问题解决不了。”
老医生说完又转向我,声音很平和:“听话,剃两次光头。你拔发已经成为一种不能自控的行为,一时是改不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剃光头。时间久了,头发就会长出来,而你的坏习惯也就改掉了。”
这一次妈妈非常坚定,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作为交换,妈妈许诺给我买航拍遥控飞机。
当我从镜中看到推剪紧紧地贴着我的头皮一道道推过去的时候,我想起学校修剪草坪的情景,心里难受极了。
理完发,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长度不足两毫米,
而掉发的地方仍旧清晰。那么丑。
妈妈马上说:“你看,剪了好看多了,多精神,一点都不明显了!”
我看着就想哭!
不过,如我所愿,我得到了一架航拍遥控飞机。虽然它拍摄的图片并不太清晰,但它的飞行性能已经令我很满足了。我可以轻易地操控它在我的掌心里起落,从卧室穿行到客厅,再绕过吊灯到餐厅;或者在室外贴地飞行,翻跃,直上云霄,然后悬停在半空中拍摄地面,就好像,我在天上也长了一对眼睛。
但是,等待头发生长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就像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一样,每一秒都那么长。
外公对我理了头没有什么反应,只在快到睡觉的时候,才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懒洋洋地说:“理了头,杰恩?”
唉,我都不知道外公满门心思放在哪里了,这么重大的事他居然现在才发现。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闷闷不乐的,不是盯着天花板就是盯着地板,而这两个点之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引起他发火。我根本就不敢惹他,从他身边走过去都要小心谨慎一点。
外公在等待舅舅月底回来陪他去大鱼镇,把土地要回来。
不过,这一天中午,家里出了麻烦。
最开始是医院打电话来,要妈妈立即去一趟。
外公在医院闹事了。护士扎针扎了两次都没扎好,外公就反手打了护士,把血压器也砸在地板上,并暴躁地大骂,把一个新来的护士骂哭了,他自己扎针的手臂也满是血。然后血透做到一半,他不舒服,怪护士故意没做好,大吼大叫,动手要把针头拔掉。护士和医生都吓坏了,说针管连着动脉,非常危险。外公根本就不听,情绪很激动。医生便慌忙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飞奔到了医院,双方还在僵持着。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总是有如此大的能耐,能把那么暴躁的外公安抚好。外公听了妈妈的劝,不再强行拔针,但固执地不把这一次的血透做完,要提前下机。妈妈于是依了他,退针下机,带他回了家。
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外公订的报纸每天都放在门口的报刊箱的。我想,如果妈妈知道这天的报纸有对外公不利的消息的话,她一定会把那份报纸藏起来。但,事先谁都不知道。
外公拿了那份报纸,像往常一样从头浏览到尾,但这天,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大鱼镇的规划图,在那个溶洞的旁边要建一家酒店,面积侵占到了外公的“领土”。并且报纸上说,奠基仪式即将举行。
是酒店,而不是停车坪!
外公怒气冲天,一拳砸在餐桌上。
妈妈慌忙跑过来,一边焦急地安慰劝导外公,一边用扫帚清理地上的餐具碎片。外公这个时候完全把妈妈当成了那个即将参加奠基仪式的负责人,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并握着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妈妈很紧张,她一个劲儿地解释,声音非常大,目的是让外公听清每一句话。但很显然,外公根本听不进,这一次,妈妈显得毫无办法。外公又对着桌子狠狠地砸了一拳,一只茶杯“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我站得远远的,紧张而害怕,不敢作声。
然后,外公突然老泪纵横。他那样激动,几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说:“那是秀秀留着给你哥建房子的啊!”
秀秀就是我的外婆。
妈妈的眼圈也红了,连忙安慰外公:“爸,哥都在城里安家了,况且他从小在外边长大,回大鱼镇也不见得习惯,暂时也不会回大鱼镇……”
“什么?!不回大鱼镇了?”外公非常吃惊,他的两个拳头紧紧地压在桌子上,好像要把桌子压碎,“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有哪个是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要的!你,现在马上打电话,叫你哥回来!马上回来!”
妈妈又连忙解释:“我是说,他现在暂时不回大鱼镇去住,因为要在城里工作,以后还是要回的,那个土地征收是政策……”
外公暴跳如雷。他拿起按键粗大的老式手机,笨拙地用手指拼命地按着电话号码。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几次都按错了。电话一通,他就开始咆哮,根本不让对方说话,一个劲儿大吼大骂,要舅舅立即回来。
妈妈在一旁焦急地站着,然后说:“爸,让我来跟哥哥说。”
外公完全失控了。他的眼睛发疯似的四处张望,愤怒,焦急,紧张,歇斯底里,他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但又不确定自己要什么。终于,他抓起一张木凳,“啪”的一声把它砸在了地板上,凳子破成了两半。然后,他又继续搜寻东西,把茶几上一个茶叶盒和零食罐都砸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异常大,疯狂而混乱,我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妈妈慌忙跑进卧室,她从书柜抽屉的最里层翻出一个袋子,又从袋子里快速地拿出几粒药,端过一杯水,救火似的跑到外公身边,恳求说:“爸,你先吃了这个。”
外公手一挥,吼道:“不吃!我什么都不吃!”他的眼睛通红,全身打战。
妈妈突然镇定下来,她用非常冷静、清晰的声音说:“爸,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也完全明白了,这都是他们的错!我们明天就回去,明天,我们一定把那块土地要回来!但是现在,爸,你先把药吃了,不然你会中风,你的血压肯定超过了两百。爸,你听话,先吃药,我们明天就去大鱼镇,好不好?”
外公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药,然后,他粗鲁地接过药,一把扔到自己的嘴里,“咕咚”一声喝了一口水,把药咽了下去。
外公渐渐安静下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完全吓坏了。
第十一章 『报复』外公
很长时间,外公安静地躺在床上,他对这个世界变得无欲无求,就像一只受伤的甲壳虫,面对群敌,已完全放弃挣扎。他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甚至不愿牵动一下自己的五官。
我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也懒得看我一眼。我一屁股坐到他的那个老木箱上,摇晃着两条腿,还将那把新换上的大挂锁碰得叮当作响,他也无动于衷。
我凑到他耳边,试探着说道:“外公,钥匙呢,箱子的钥匙呢?”
我其实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哪知他转动了一下眼球,含糊地说:“哦,钥匙……在……枕头下。”说完,他的头往旁边挪了挪。这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变得这样顺从。
我顺势推起枕头的一角,他很配合地将头扭到一边。我在下里摸到了一片钥匙。
“我要开箱子了哦,现在就开哦!”我晃着钥匙,走到木箱前,一边回头看他。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目光仍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我索性说:“我要拿那本书了哦!那本有秘密的书。”
外公不觉自地“嗯”了一声。
“那就是答应了哦。”我说着,将钥匙插进锁孔,挂锁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心微微咯噔了一下。回头看看他,他仍盯着天花板。
我在箱子里磨磨蹭蹭扒拉了一会儿,故意把一些东西拿起又放下,见他没动静,快速地挪开隔层,轻车熟路地从帆布袋里拿出那本书。
我一回头,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我吓了一跳。但他只是含糊地说:“水,帮我倒水来。”
我连忙把隔层架上去,合上盖子,跑到客厅给外公倒了一杯水。他费力地支撑起身体,喝了一小口,闭上眼睛。只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
我松了一口气,趴在老木箱上,翻开了那本古怪的书。
一个人,总有属于自己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径——如果你怀疑,那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读到过这句话。
我的妈妈经常说,我不该看一些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书。而实际上,我从来只在学校高年级的书架上借书,而家里两个大书柜的书我几乎翻了个遍,我甚至用零花钱买下了我还不能理解的《大设计》《宇宙秘史》和《魔法师大全》。我觉得,也许唯一不属于我看的书就是外公这本书,偏偏它有着奇怪的吸引力。
一缕青烟突然从书页里缓缓升起来,我吃惊极了,睁大了眼睛,不过我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梦,我于是使劲地眨眨眼,又用力按了按书页。
烟雾变得越来越多,又仿佛是从老木箱里蔓延出来的。我努力伸出手,想拨开那些烟雾,却感觉掌心里再次升起那种熟悉的冰凉。一瞬间,我又被席卷到了那个幽蓝隧道,风像一双大手牵引着我,让我迅速坠落,朝向那个深不见底的山谷……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穷无尽的幽蓝和白色过去之后,我的双脚重新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水域,烟波浩渺,而背后,是一座耸入云霄的银白色的高山,光秃秃的,有着金属的质地。
这时,一只白天鹅朝我缓缓飞了过来。慢慢地近了,我看见那个老婆婆正坐在白天鹅的背上!
“孩子,欢迎你再次来到光阴谷。”老婆婆从白天鹅的背上跳了下来,脸上是我熟悉的微笑。
我环顾四周,惊讶地说:“可是,上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
“上一次?哦,这里没有上和下,没有前和后。孩子,这里的时间和你们那里的时间不在一个时间轴上,你每次来,都是抵达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我想,这一次和上一次已经相隔几十年了。”
“啊,相隔了几十年?”
“是的,你来得正好,现在是光阴谷的白银时期,光阴河泛滥,星光遍地,所有的光阴都得到了安抚和洗涤。”
见我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老婆婆向我招招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向我眨了眨眼,就好像我们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抓住她递过来的手,轻轻一跃,坐在了白天鹅的背上。
“山有山的来处哎,水有水的归途……”老婆婆唱起一支悠扬的曲调。白天鹅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大地在脚下风驰电掣地掠过,水域、草地、山丘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云霞在眼前聚拢又四散……
一条银白的河流出现在眼前,它顺着山势蜿蜒向前,河面泛着无数的星光。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
“这里就是光阴河。”老婆婆说,“不过,它并不是真正的河流,它虽然有着河流的形状和波涛,但它只是光阴。”
这番话令我感到费解。我真想立即下去摸一摸那些白花花的水,以此证实自己的所见。
“山有山的来处哎,水有水的归途……”老婆婆又这样唱道,白天鹅忽地收拢翅膀,向下俯冲,即将撞向大地的时候,它轻盈地落在了岸边。
我跳下坐骑,朝河流跑去。当我的指尖碰到白色的波浪时,河面瞬间飞散出无数的光点,像繁星布满天空,奇幻而美丽,但它们像烟花一样,只一会儿功夫,就消失不见了。我又好奇地踏浪走了两步,脚步所及之处,那些浪花全部化成焰火一样飞溅。
我忍不住叫起来:“真美!”
老婆婆说:“这是时间发源的地方,时间像河流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无穷无尽,流向世界的各个角落,无所不及。”
“啊伊噢——”,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叫声,成群的白天鹅朝这边飞来,很快,白天鹅落在了河流两岸,一些长相古怪的人从白天鹅的背上跳下来。霎时间,银光四溅,天地间一片星光。
“他们是谁?”我睁大了眼问道。
“他们都是光阴守护者。”老婆婆说,“他们负责捡拾人们遗落的光阴,然后进行清洗、整理,再扔回永无止境的光阴之河。”
我出神地看着,那些光阴守护者手里都拿着一个银色的水瓢形状的器具,朝河里倾倒着什么,像白雾,又像是牛奶,当那些物质落入河中时,全都变成了银光的一片。
老婆婆又说:“世界上总是有很多遗落的光阴,比如被人们浪费的、丢弃的、糟蹋的……光阴守护者每天都要去捡拾这一部分光阴,然后带到这里来修复,让它们重新回到光阴的源头,这样,世界就会像它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清朗、美好、安宁。风会引领我们去做这件事……”
我想起上次她说我带来了风,我是手中有风的人。我望着静静流淌的光阴之河,有一种音乐一样舒缓的东西在心间涌起。
老婆婆的目光落在了我的额头上,然后示意我低头,面朝河水。
河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倒影,老婆婆从里面掬起一把细碎的光点,轻轻地抹在我的额头上,然后用大拇指缓缓地朝上推抚了三下。一边抚,一边轻声说:“光阴如流水,慢慢长大啊。”
我只觉得浑身温暖、惬意,像被棉絮包裹了一般,整个人轻飘飘地要飞起来。我伸出手臂,想去拥抱她。
“杰恩——”一双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哦!是妈妈!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当我意识到我正趴那只老木箱上,那本老书也正躺在我的额头下时,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怅意。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妈妈问。
“你不该叫醒我!妈妈!”我生气地说。
“又做梦了?”妈妈温和地看着我。
“我看到外婆了!虽然她没说,但我知道她是我外婆!”
“哦,梦见外婆什么了?”
“也许并不是梦。”我有些迷糊地说,同时仍旧有些懊恼,“我觉得五十七页里真的有秘密,每次我都能从这里进到同一个地方。”
“你是魔幻故事看多了。”妈妈说。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这个幻境。我的眼前好像还有星光一样闪耀的光阴之河,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外婆为我修复过的光阴,她给我的总是那样温暖,可以抚慰所有的不快。
妈妈看了一眼我放在书桌上的那本书:“杰恩,以后不要随便翻你外公的木箱,他要是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是他同意了的!”我理直气壮地说,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呼呼睡的外公,“我问过他了的,而且是当着他的面拿的,钥匙也是他给我的。”
“好吧。他现在意识不清,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不知道,还过两个小时他大概就会清醒了,你赶快把书放回原处。这本书,我小时候都不敢随便拿的。”
我立即把书原封不动地放回了箱子里。外公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
傍晚的时候,外公醒了,他的意识果真清醒了很多,不过眉头又皱了起来,眼里又流露出那种不满和不快。
妈妈已经备好晚饭,她说:“杰恩,去叫你外公来吃饭。”
我走到外公身边,心里有一点胆怯。我像以往那样,模仿他的乡音,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吃饭了哩——”
外公没有看我,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有点吃力,动作也很迟钝。他起身后,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努力思考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然后他的身子哆嗦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求助。
我从门口拿过一根拐杖,递给了外公。
吃饭的时候,妈妈接到电话,便去小区门口收包裹。
外公痴痴地坐在餐桌旁,拿筷子的手抖得厉害。他努力尝试着控制手的抖动,但没有成功。当他好不容易夹起来的一块蛋卷掉到桌子上时,他有些难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伸过筷子,想把它重新夹回碗中。他试了好几次,怎么也不能把蛋卷夹起来。这有点像我小时候用磁性钓鱼竿去钓玩具鱼,鱼线晃来晃去,总是钓不上。
我看了他一眼,伸出筷子,一下把蛋卷夹起来,丢进了他的碗里。
我想起我每次掉一点饭菜在餐桌上,外公都会没好脸色地指责我。我很想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外公没有看我,老老实实地吃饭。他索性把头低下去,嘴巴凑近碗沿,用筷子把饭菜一起往嘴里赶。
“啪”的一声,外公的一支筷子落到了地上。我犹豫了一下。想起他骂我的样子,我没有帮他捡,也不想帮他去重新拿一支,装作没看见。
外公吃力地弯下腰去,想把筷子捡起来,但突然又“啪”的一声,饭碗也掉落在地板上,饭菜散了一地,青花瓷碗碎成了几块。
外公惊了一下,显得有点慌张。他连忙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弯下身去捡拾那些打碎的瓷片。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他—这就是那个强势的外公,那个每天骂我的外公,那个摔我狗的外公,扔我单车零件的外公,用拐杖打我的外公,我掉饭粒在餐桌上没有一次饶恕过我的外公……
我绝不帮他!我继续吃饭。
外公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满脸的惶恐和不安。他颤抖着手,继续固执地捡拾地上的碎片,他的动作那么笨拙又迟缓,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
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胜利感。这个没有人能够打败的外公,终于被自己的身体打败了。
我的脚旁躺着一块比较大的瓷片,外公抖抖索索伸过手来,想把它捡起,但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我冷冷地看着,用脚把那块碎瓷片往外公的方向踢了一下,外公竭力把手伸得更长一点,却身体一滑摔在地板上,碎瓷片严严实实地被压在他的手掌下。
鲜红的血迅速从外公的手心渗出来。外公好像并不知道手出血了一样,仍旧抖动着粗大的手指,顽强地捡拾着碎瓷片。
血迹凌乱地涂抹在地板上,我心里突然紧张害怕起来。
这时,妈妈抱着一个包裹进屋,她看到地上打碎的碗和血迹,吃惊地问:“怎么了?爸?”
外公满怀歉意地说:“碗……掉地上了……”
妈妈连忙把外公扶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好,然后去拿小药箱。同时,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努力抬着头,想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眼睛却低了下去。
妈妈把外公的手包扎好了,好在伤口不大。
然后,她从阳台拿过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片和饭菜。
她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杰恩,你的行为让妈妈很难过。”
“碗是他自己打破的……”我为自己辩解,但声音小得可怜。
“杰恩!”妈妈突然加重语气,“你不应该为这件事辩解!”
“可是,”我嗫嚅着,“可是……”
“杰恩,你已经九岁了。”
我低下了头。
“去,给你外公重新盛一碗饭来!”
“哦。”我应了一声,起身到厨房给外公重新拿了一副碗筷,并盛了一碗饭。
我把饭放到外公面前时,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仍旧有些迷糊,但他居然说:“难为了,杰恩。”
这是第一次,外公向我表示谢意,对我说“难为了”。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外公吃了饭,缓缓站起来,我连忙把拐杖递给他,并小心地扶着他移步到沙发前。他又低声说:“难为了,杰恩。”
我的脸更红了。
晚上,妈妈又从书柜抽屉里取出那个袋子,拿药给外公吃。我偷偷地看了一下那几个药盒,从上面的文字,隐约觉得外公得的是一种与精神有关的疾病。
外公服了药后就到床上睡觉去了。外公不吵不闹的夜晚,家里特别安静。
我以为妈妈会再次针对今天的事责怪和教育我一番,按惯例,她是会这么做的,但她只是说:“杰恩,今天饭桌上的事,妈妈不怪你,我希望这样能抵消你的怨恨。但是杰恩,外公老了,这个世界已经不会给他太多时间,我希望我的杰恩有一颗永远善良和包容的心。”
我不敢看妈妈,只“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我小声问道:“精神分裂症是什么意思?”
“什么?”
“我看到药盒上写的……”我说。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妈妈没有告诉你,外公几年前就被确诊精神有点障碍,但他自己从不承认,而且拒绝服用这方面的药。当然,我们一般也不给他吃药,主要原因是这些药的副作用太大。你外公因为患有尿毒症,身体的排毒功能很差,受不住这些药。你都看到了,他吃了药后就不会走路了,饭也吃得很少,整个人变得有些呆。”
“那他要多久才会好?”
“妈妈只给他吃三天的药应急,但药的副作用要十天八天才会退,他每次吃了这些药都会这样。对你外公,我们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让着他,任他发脾气,只要他不伤害自己就不给药吃,这样可以保住他的身体;另一种是用药控制他的精神,但他的身体会慢慢垮掉。杰恩,你愿意要一个身体完全垮掉的、不发脾气的外公,还是要一个像从前一样,精力旺盛但总是脾气暴躁的外公?”
我不知道。
妈妈又说:“杰恩,你已经九岁了。九岁,你要开始明白,亲人活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将来有一天,妈妈也会老。”
哦不,我不要妈妈老。
这天晚上,妈妈又给我讲了她小时候的事。妈妈描述的那个童年小镇—我外公修水电站的地方,充满瑰丽的色彩。我为此在心中勾勒了很多画面,群山、河流、崖壁、洞穴、森林、草地、溪流……每一幅画都如此美丽神奇。
当然,这些画面中总是跳跃着妈妈童年的身影,爬树,掏鸟窝,捡鱼,登山,游泳,做树屋,看露天电影……
妈妈说他们的学校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学校三面环山,一面是辽阔的原野和庄稼。一条小溪蜿蜒穿过整个校园,溪水清浅、透彻。妈妈他们下课就去小溪里翻螃蟹,捉小鱼虾,放纸船,还用溪边一种神奇的叶子制作绿色的“豆腐块”……我多么希望我的学校也有这样一条小溪啊。
妈妈说,他们那时作业非常少,课程也少,外公从不管她和舅舅的学习,每到周末或寒暑假,就带他们尽情地玩……
妈妈描述的山和我在任何地方看到的山都不同,我痴痴地听着,心驰神往。
我更向往的是妈妈描述的“捡鱼”。电站关闸的时候,外公就带他们去河边捡鱼。妈妈是用的“捡”这个字,我觉得太神奇了。她说,成群的鱼搁浅在裸露的河滩上,活蹦乱跳,一弯腰就是一条,一弯腰又是一条。哦,那得要多大的袋子去装啊!妈妈说,最大的鱼比人还长呢,得要两个大人用扁担抬!
“不过,”妈妈说,“也并不是每次都能捡到那么多鱼。
有时候你外公得到的关闸信息并不准确,我们在河边守了一晚上也等不到水退下去。可是我们谁都不愿回去,就在河边烧一堆篝火等着,因为捡鱼太叫人着迷了。有时候大坝闸门关得少一些,水位下降不多,能捡到的鱼也不多,我们还得想办法用网子围堵。你外公很会抓鱼,用围堵的办法他也能比别人抓到更多的鱼……”
我想起我每次在河边玩,捡到的无非是几块小石头,无非用它们打一下水漂。
妈妈说:“打水漂你外公可拿手了,小石子在水面上蹦跳,可以一次跳十几下,一直跳到河中心去。”
这所有故事里的主角,回回都有外公,外公,外公!
妈妈描述的那个外公,我觉得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妈妈的爸爸是可爱的,但我的外公,绝对不是。
第十二章 外公病情加重
我确信,只有血缘关系是永远不可更改的,不论它是好,是坏,它永远在那里。
第二天,外公的精神更加差,连起床都感到困难,整个人就像松掉拉线的木偶,说话也很含糊。
早上,我听到外公叫我:“杰恩,杰——恩——”我的卧室和他的只相隔一条小廊道。我把头探过去,看到外公已经穿好衣坐在床沿上,他准备站起来,但颤颤巍巍,显得乏力。
“杰,杰恩——”外公的五官线条一致朝下垂着,说话在打结。
他对自己的状况好像有点歉疚,当然,只是对自己眼下走路的状况而言,与大耳以及单车完全无关。他看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本能地走过去扶起他,不过我并不擅长这个。我大声叫着妈妈。
妈妈闻声而来,她连忙扶着外公,问道:“爸,你起来了?”
外公“嗯”了一声,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高兴。他有些吃力地说:“今天……没力气,走……路也不好。”
这天,外公做血透做得很不顺利,体内的水排不出,还引起身体抽搐,只做到一半就被迫下机了。他做完血透下病床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会抬腿,不会走路了。
下午,外公住院了。
我不喜欢医院给人的感觉,到处白白的、静静的,充满消毒水的气味。但外公有气无力躺在医院的样子反倒让我感觉安全,因为他没有一点力气来发火骂人,也没有力气来关注我了。
第二天下午,舅舅回来了。
舅舅这次什么也没给我买,他看上去很急很忙的样子,好像天下的事都等着他去做。
他只跟我说了几句话。“杰恩!想舅舅没有?”他的声音很高昂。他用宽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他拍我脑袋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帽子,要取下来。我护住了。
妈妈忙说:“杰恩的头发掉了一点点。”
舅舅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男子汉,让舅舅看看!”
我很不情愿地让他把帽子摘下来。
舅舅在我头上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疑惑地说:“哦?哪里?哪里掉了?看不出来啊!为什么要戴帽子呢?男子汉!”
我真怀疑舅舅的视力是不是有问题,但我真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像舅舅一样。
然后舅舅直接去了医院。
外公一看到舅舅,马上就要坐起来。舅舅叫他躺着,他抓住舅舅的手,嗫嚅着说:“诚子,你回来就好,大鱼……明天……要回去!”
舅舅对着外公的耳朵,像哄孩子那样说:“你先把病养好,管理处已经说了,会给你另外换一块土地!”
“不换!哪里都不换!”外公又开始激动了,精神也一下变得亢奋起来。
“爸爸,上面有上面的政策,有些事情也强求不得,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你想想,‘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那些身外之物,要看开点……”
外公把头扭到了一边,闭着眼睛。我们都以为他想开了,可是过了两分钟,他突然弹起来,用尽全力说道:“败家子!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允许他们占领那块地!我明天必须回去!”
舅舅马上说:“你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能回去。爸爸,你放心,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先把病养好。”
但是外公一万个不放心,他唠唠叨叨的,想起一句说一句。护士来量体温时他一挥手把体温计打落在地上,并叫她出去。
妈妈连忙向护士道歉。护士一脸委屈,退出了病房。
最后,舅舅说:“爸爸,这样吧,你安心养病。明天我一个人先回去,我一定帮你把事情办好。”
“不,我要一起去,你办不好!你什么都让着,秦始皇的长城是秦始皇的长城,我的土地是我的土地!”
“那我等你出院了再一起回去好吗?你现在这样子不适合长时间坐车。”
他们一直在谈大鱼镇的事,我不感兴趣,而且也不太听得懂。外公一会儿骂,一会儿沉默。
舅舅在旁边应承着:“爸,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会按你说的办。”但外公仍旧情绪激动。
医生给外公量血压,一百九。妈妈马上给外公吃了降压药,同时又给他吃了抑制情绪的药。医生建议妈妈再给他连续服用一个星期的精神控制药,医院也会再佐以别的药物调节。
外公又渐渐安静了。
家里请了一个奶奶专门照顾外公。
这个奶奶总是穿着花衣服,又喜欢种花,我们都叫她花奶奶。
花奶奶一来就跟外公说:“我可不会什么都依着你!该吃药你就吃药,该打针你就打针,天下不是你的天下!”
外公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
花奶奶很慈祥,又很勤快,她每天陪着外公,把外公照顾得很周到。大家都很喜欢她。不过外公对她一点都不客气,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
外公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抑制情绪的药也吃了一个星期。他基本不会发火骂人了,但人很没有精神。医生说要在家里调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好。
外公出院后,对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眼神茫然。他郁郁寡欢地坐在沙发上,唯一记挂着的就是他的土地。
我故意把换下的鞋子踢到客厅的茶几旁,他像没有看到一样。
我不关洗手间的灯,什么灯都不关,照得家里亮堂堂的。
外公也只是冷冷地看一眼,不加指责。
隔一天,舅舅就带外公回大鱼镇去了。
妈妈很不赞同,这方面,她总是很保守,要万无一失才肯放外公回去。舅舅坚持说,回去一趟对他的身体更好,他心里有个结,要解开;而且他几年没有回去了,也应该去看看。
他们走后,我听到妈妈叹气:“唉,这事怎么办得下来啊!”
我觉得很奇怪,舅舅亲自带外公回去了,事情怎么可能办不好呢?自己家的土地,用一个篱笆围起来不就行了吗?
妈妈说,这事已经成定局了,改不了的;外公就是那么固执,什么都不管。她说:“唉,你外公身体这么差,还要这么折腾,不闹出麻烦才怪……”
妈妈忧心忡忡。
两天后,外公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这真是出乎意料。
外公一进门就拿出一张盖了大红章的批复函给妈妈看,那得意和兴奋的劲儿,好比郑成功收复了台湾。
我看到舅舅在背后给妈妈使眼色。
我后来才知道,这次回大鱼镇,舅舅事先跟那边的所有亲戚、村委领导打好了招呼,说明了外公的情况,要大家一起演了一出戏。村支书在外公的报告上盖了大红章,签了“同意”—认可那块土地是外公的,谁也不可占用。外公并不知道,一块土地的归属并不是一个村长就能决定的,但外公就认定村长有这个权力。当然,他们也许还用了别的办法,我无从知晓。总之事情“办妥”后,所有亲戚,不论同辈还是晚辈,都无一例外地夸赞外公厉害、有本事,夸他一句能顶别人十句,夸他宝刀未老、办事利索。
外公的成就感到了顶点,比吃什么药都管用。他变得红光满面,身体也仿佛好了一半。
这几天,外公非常高兴,说话俨然一副大将军的口气:“很多事呢,还是要我亲自出马,我一出面啊,事情就解决了。我当兵八年干革命,搞电站建设三十年……”
舅舅眉飞色舞地跟妈妈说他们一起上演的那一出好戏,笑得妈妈眼泪都出来了。
舅舅说:“总算了却了爸爸的一个心愿,至少两年内他不会为这个事来找麻烦了。”
妈妈还是有些担忧,怕外公迟早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但是舅舅很有把握地说:“你放心,我有办法的。我到时花点钱在老屋后面买一块土地,就说是政府补偿的,并说政府还赔偿了征地费二十万,他觉得这样划得来就不会再吵了。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舅舅又说:“爸爸就是一个糊涂人,偏又那么固执。对我来说,房子建在前一点或后一点的位置都没有关系。不过,这次回去,我还真决定以后老了就到大鱼镇去住,那里环境特别好,水质和空气都比城里好多了,晚上睡觉也特别安静,待在那儿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以后,我会在那里建一栋房子。”
从大鱼镇回来,外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见好,只是他的手还有点抖,吃饭的时候,经常会撒些饭粒在桌面上。因为比我撒得多,所以他也就不再骂我撒饭了。
花奶奶留在了我们家长期照顾外公。
舅舅这一次在家里待了半个多月。
外公的身体时好时坏,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发火骂人了。
医生说他已经做了十年血透,加上身体还有别的疾病,现在的情况已经算不错了。
天气仍旧很冷,每天上学前,妈妈总是给我穿很多衣服,她完全是以一个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户外寒风中的人的体验给我加的衣,觉得我穿多少都不够,恨不得用棉被把我包起来。一放学回来,妈妈就先握一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是热的还是冷的,如果是冷的,她会紧张地说:“唉,看来妈妈给你穿少了。”如果手温还可以,她又担心是不是因为我这一路跑回来才热的,转而问:“在学校冷吗?”我说不冷。“脚冷吗?”“也不冷。”“那耳朵呢?”……
我觉得妈妈也真够麻烦的,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九岁了?
外公每天就守着烤火炉,简直就像是冬眠,连吃饭都是花奶奶给他端到手里。他吃过饭就在火炉边打盹,睡醒了看电视,看着看着又睡着了,这样一直到天黑。中途,他偶尔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步子沉重而缓慢。
花奶奶总是笑呵呵的,这让我想起楼上舒小其的爷爷,也是那样一副慈爱的样子。她把外公照顾得无微不至,穿衣,吃饭,泡脚,陪护……即使外公对她毫不客气,她依旧保持一副好脾气。花奶奶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喜欢,包括外公,也包括我。
舅舅每次回来都要给外公剪一次灰趾甲,那是一项看上去让人头皮发麻的工作。外公的脚长得十分粗笨,趾甲厚而发白,非常丑。舅舅乐呵呵地给外公提一大桶热水,先让他泡一会儿脚,然后把他的一只脚搁在板凳上,用尖嘴指甲钳剪下一堆厚厚白白的粉末状趾甲。舅舅修得非常仔细,好像在做一件艺术活一样。
舅舅忙完了,好像突然发现了我,恍然大悟地说:“杰恩!你要什么玩具?舅舅买给你!”那口吻,好像我要一架真正的飞机他也能弄过来一样。
我马上说:“我想要一架遥控滑翔机。”
妈妈说:“你怎么又要遥控飞机呢?”
妈妈真是什么都不懂,我不得不解释,我要的是滑翔机,不是上次的航拍机。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没有概念,总是把天上飞的东西混为一谈。
好在舅舅马上就点头了:“舅舅明天就给你买。”然后他又补充道:“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没有了。”我说。我一点都不贪心。
舅舅说:“好,那你想起要什么了,再告诉舅舅。”
舅舅不愧是我的坚实的后盾。得了我想要的东西,这些天被冷落的不快全都没有了。
我得到遥控滑翔机的第二天,天就转晴了。
这架滑翔机有点大,需要宽阔的飞行空间,于是舅舅带我到公园的草地上去玩,让它乘着气流自由地飞翔……
太阳温暖地照着大地 —这是我写作文最常用的句子,但真实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的,气温明显上升,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外公开始更大范围地走动了,他不光在房间里走,还下楼在院子里晒太阳。花奶奶则搬着个小板凳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一走不动了就把板凳给他放好。
和这好转的天气一样,外公的状态也渐渐好转。他又唱起了山歌。我真的觉得外公唱得一点儿也不好听,但舅舅和妈妈很高兴。外公还用手在桌子上打着节拍,唱得很起劲。
第十三章 凤洲,凤洲
爱是一条河流,它可以淹没所有的坑洼、嶙峋,只承载着星光、太阳向前奔跑,一直到远方的大海。
每天,帽子仍是我提心吊胆的大事,头发也是我无法控制不去想的问题。我的焦虑从来没有远离过。
这天,妈妈突然对我说:“杰恩,妈妈想带你去凤洲一趟。”
“真的?”我感到很意外。
“是的,杰恩九岁了,应该去看看。”
凤洲,这个既不是我生也不是我长的地方,因为妈妈的反复描述,已经在我头脑里激起了无数的憧憬。
这个提议马上也得到了外公和舅舅的赞成。外公说,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现在条件好了,自己开车也方便,是该回去看看。
妈妈立即就开始忙碌了,好像我们要去南极一样,有准备不完的东西。我估计她想把整个家都搬去。妈妈还为此特意去商场买了新的羽绒衣,大红色的,像过年似的。
外公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到半夜都忙不清,也许他根本就是睡不着。他有时把舅舅拉到一边,看那个古董箱子里的东西;有时又一个人坐在炉火边唱山歌:
正月里什么花,
人人所爱呀,
什么人,
手牵手,
同下山来……
唱着唱着他就说:“凤洲啊,二十年没回去了,唉……”我估计这个临行的准备工作大概比这趟旅行本身更让人着迷。
我也把我的大背包拿了出来,把它塞得鼓鼓的,像一个胀坏了的大肚子。里面装了各种吃的、玩的,还有手电筒、军用小刀、打火机、指南针、创可贴、口哨、麻绳……我本来还想带上帐篷,但妈妈阻止了,她说这个用不上。我于是又补充了很多我认为必要的小东西。
外公过来看我整理行李,我怕他骂我带这么多“废物”,拿后背对着他。但外公递给我一个军用水壶,说:“这个拿着,用得上。”笑容在他脸上堆得满满的。我有点受宠若惊。
准备工作终于在开车前的最后一分钟就绪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经过几座城市后转入了省道。
道路变得蜿蜒狭窄,但空气骤然清新,气温也明显下降了几度。车速慢了下来,一岸山,一岸水,景色越来越美。车里一片兴奋的谈笑声。
我打量着窗外的山水,脑海中的画面渐渐与眼前的风景重叠。当车子拐过一个大弯,眼前一下豁然开朗,一个宁静美丽的小镇出现在前方。
外公突然老泪纵横。
车里一下安静了。他们全都静静地看着河的对岸,眼睛张得大大的,一句话都不说。等到他们又大声地欢叫起来时,前面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大坝横跨两山之间。
外公望着那座大坝,声音颤抖:“这个,是我们建的大坝……当年,多少人啊!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啊……
中国第一座空腹大坝,是用肩挑手拉,赤手空拳建成的啊……”
我很想说,外公建的大坝真没有我爸爸建的高。不过,我宁可让外公认为他参建的这座大坝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
毕竟外公的大坝是无数人仅用原始的人力建成的,而爸爸的大坝都是用大型机械设备建造的。
经过一座大桥就是凤洲了。
这里就是妈妈无数次向我提及的那个神奇的地方,她的童年和少年、她的山川和河流、她的学校、她的小街、她的树屋的所在地……
很显然,凤洲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小镇上的人也都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但一些老房子还在,一些老树、老石墙还在。而我并不觉得那么有意思。
“妈妈,你小时候住在哪里?”我问。
“我们的家可多了!我四岁之前一直住在河的左岸,喏,你看,就在那片沙洲上。”妈妈用手指给我看,可是那里一座房子也没有,我很困惑。
妈妈接着说:“四岁的时候,洪水把我们的家冲走了;
然后,我们搬到了右岸,住在临时招待所里;六岁的时候,我们又搬到一口荷塘旁边;后来,凤洲起大火,我们的房子被烧了,我们就搬到了古枫树旁—那棵大枫树要五六个大人手拉手才能把它围住;再后来,我们搬到电影院旁住,房子虽大,可是屋顶到处漏雨……最后我们搬到了一幢三层楼的办公楼里住。大坝建好后,修坝的大部队都开始撤了,空出很多房子,我们可以随便住,我在那里一直住到十六岁离开凤洲……”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哪里是哪里。
这时外公又说:“我们在凤洲住过十来个地方,现在不知还有几处尚在。我们一个个去看。”外公的腿一下子就有劲了。他兴致高昂的时候,还拽过我的手:“杰恩,那时候,你妈妈比你现在还要小呢!”我撇了撇嘴,把手从他粗糙的大手里悄悄抽出来。
我们来到一个码头,江风袭人,河水清幽,河面平缓辽阔,几只小船停在岸边轻荡,右侧有陡峭的高山耸立,绿树掩映的山溪斜插入河流,潺潺有声……
我马上捡来石片准备打水漂。妈妈说:“杰恩,你看对岸的那一片沙洲,这里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
“妈妈,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水塔。”
“是的,现在什么也没了,妈妈四岁前就住在那个水塔下。那时沙洲上一片繁荣,水塔下边有运沙石的小火车,我们常在那里玩。有一座钢丝吊桥连着两岸,喏,就在前边,看到没有?还有一个石墎在。我经常到桥这头来买冰棒,一跑起来桥会微微晃动,我就喜欢那样跑啊,跑啊,看着河水在脚下涌动……”
这时,舅舅对着外公的耳朵大声说:“爸爸,你还记不记得,你不肯带我们去游泳,有一天中午,趁你睡午觉的时候,我悄悄提着你的鞋子往外跑,妹妹就故意大声喊:‘爸,哥哥提着你的鞋子跑了,要丢到河里去了!’你出来追,一直追到河边—后来索性就带我们游泳了,哈哈哈——”
外公也大笑起来:“你们这两个捣蛋鬼,成天要我带着游泳。”
……
我在一旁傻傻地听着,想象那时候,舅舅和妈妈比我现在还要小,外公每天带他们在河里欢快地游水。怪不得现在妈妈的游泳技术超级好,每次带我去游泳池,她都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澡缸嘛!”她可以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飘浮半个小时,即使双手抱着膝盖也不会沉下去。在水里她就像一条鱼,可以玩各种花样:直立、倒立、静止、潜水、旋转……
“唉,”外公突然叹了口气,“那场洪水差点要了我的命。”
这样一开头,舅舅、妈妈、外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话题,他们都争着说,讲得没完没了。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整理了如下的故事:
一个久雨初晴的夏日午后,广播里反复播报泄洪的紧急通知,大意就是大坝出现险情,即将开闸泄洪,要大家赶快撤离。但是人们都不以为意,因为入汛以来这样的广播已经听得太多了,每次大家铆足了劲,全力以赴等着抗洪或逃生时,却发现所谓的“洪水”连公路都没有漫上来。这就好比“狼来了”的故事,说多了,大家都当游戏,没有人再相信了。
一开始,外公也根本没当回事,在睡椅上半闭着眼,后来听到广播里的声音越来越急,语气也越来越重,他才出门去看。这时,外面已经有人开始奔跑了,外公立刻爬到水塔上一看,天哪,只见河水奔涌,气势汹汹,已经漫过了公路。他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叫着:“快撤啊,洪水真的来了!”
人们开始骚乱起来,家里也乱了套。外婆急急忙忙抓了几件衣服,背着一个背包,一手牵着舅舅,一手牵着妈妈往外跑。此时人流汹涌,人们喊的喊、哭的哭,都往钢丝桥的方向涌去—他们得赶在洪水来临之前通过钢丝桥,抵达地势高的右岸。
外公护送外婆他们到桥头后,又飞快地折回去,开始抢救财物。他想,这次洪水来得凶猛,估计一天两天是退不下去的,要把家里的东西都往高处挪,凳子要搁到桌子上,被子要搁到柜子顶上,一些零散的物件也要装进柜子里,免得被洪水冲走了。慌慌张张忙碌了一阵后,外公挑着两个大木箱就逃—里面装着外公平时就清理好了的他认为重要的东西。此时,女人和孩子大部分都已经撤离,外面的人流都是抢救财物的男人,有的扛箱子,有的抬柜子,有的背着米,有的提着鸡……
妈妈说她那时正好四岁,但对那一次逃生的记忆非常清晰。她说当时一片混乱,她紧紧地牵着外婆的手,另一只手则抱着她心爱的蓝花伞。她挤在汹涌的人群当中,只看到无数的腿,她觉得自己要被那些腿挤坏了。外婆就用她的身体努力地护着妈妈和舅舅,一路大声喊着:“有小孩,让一让,请让一让……”过钢丝桥的时候,桥晃动得很厉害,他们跌跌撞撞,妈妈的头一下子撞到钢丝桥的桥栏上,一下子又撞到旁边某个人的大腿上,或行进中的柜子上。昔日宁静的河水,那一刻像咆哮的魔鬼,它翻涌着巨浪,吼声震天,浪花快打到高高的钢丝桥上了……
外公挑着那一对大木箱,好不容易挤过了桥,刚一放好,又迅速转身再去抢救东西。可河水越来越凶猛,形势也越来越紧急,大桥这端已经站立了武警,他们端着抢,不允许逃生过来的人们再返回去抢救财物。
但是外公的那头小黑猪还在栏里。那头猪已经喂养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长到五六十斤了,是留着过年的。他顾不上形势危急,趁武警不备,强行冲了过去。武警战士朝天鸣了一枪。外公一路狂奔,冲到猪圈,用一床被单把那头几十斤重的小黑猪飞快地捆在了背上……外婆在岸上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河水掀起的浪花把钢丝桥打得急促地摇晃。
过了好一会儿,外公终于背着小黑猪从桥那边冒出了头。外婆和舅舅、妈妈都紧张万分地等着。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浪头不断地翻过桥面,外公的衣服全被洪水打湿了。钢丝桥剧烈地摇摆着,像荡秋千一样。小黑猪在外公背上拼命拱着,号叫着。外公双手紧紧地拽着被单,猫着腰,一路左冲右撞,几次险些摔倒,最后,他像一个冲过敌人封锁线的战士,终于上了岸。武警战士又朝天鸣了一枪……
几分钟后,大浪完全盖过了钢丝桥,对岸的沙洲一片汪洋……
洪水过了几天才退,沙洲上空荡荡的,运沙石的小火车、所有的房子、运输车、食堂以及食堂养的一百多头大肥猪全都冲走了,什么也不剩。钢丝桥孤零零地架在两岸,桥面的木板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光秃秃的。”妈妈黯然地说。
“唉,那时候真穷啊,为了一头猪可以拼了命。”舅舅感慨万千。
他们望着悠悠江水,好像刚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外公眼睛里蓄满了混浊的泪水:“什么都没有了,冲得干干净净……十三孔闸门全部打开……水退以后,我在沙洲上只捡到一把斧头,这是洪水给我们留下的唯一家当……”
“不是还抢了一对木箱吗?”我说。
外公叹了一口气:“是啊,一对木箱。其他的,衣柜、碗柜、书桌、睡椅、凳子、木盆、木桶……全没了,就剩下一对木箱。多好的家具啊,我用了几年的时间一点点打制的……”
“那还有一个箱子呢?我在家里只看到一个……”我小声问。
“还有一个……”外公停了停,伤感地说,“后来起大火的时候没有了……”
外公这句话,把他们带入了另一场灾难的回忆。
起大火的那年妈妈六岁。经过那次洪水后,外公他们在招待所住了两个月,然后在一个荷塘边安了家。
起火的原因并不确切,只说是深秋,天气转凉了,一天夜里,外公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外边喊声震天,他睁开眼一看,窗外一片红光。他连忙下床跑到窗口,天哪,外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整个天都在燃烧!
“起火了!起火了!”外公慌忙大叫,外婆一跃而起,两人迅速穿衣。外公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完全慌了手脚,裤子怎么也穿不进去,直到外婆重重地拍了他一掌,说道:“你拿错了,那是衣服!”他这才清醒过来。他们又连忙叫醒舅舅和妈妈,帮他们穿衣、穿鞋……
外公一手抱着妈妈,一手拉着舅舅往外冲。熊熊的火焰狂扫着天际,浓烟笼罩了整个大地,热浪在空气中逼近,大火夹杂着呼啸声、噼啪声以及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一路肆虐。人们四处逃窜,一片混乱。
外公带着舅舅和妈妈往西头的广场跑,跑到一半,看到火势从东边转过来,又带着他们慌慌张张往山上跑。为了保险起见,外公把舅舅和妈妈安置在山坡上的一个大石头旁,他叮嘱舅舅:“诚子,听好了!紧紧牵着妹妹的手,不要松,站在这里,不要离开一步,爸爸马上就来!”外公说完,转身就冲下山坡。
舅舅和妈妈就那样抖抖索索地站在深秋的夜风里,呆呆地看着远处的一片火海。由于那个年代的水电站生活区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屋,屋顶用的大都是油毛毡和木头,而且房子一片连着一片,火一点就着,火势异常迅猛,几辆消防车在这场大火面前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外公跑下山,和外婆一起抢救财物去了。那些家什,都是上次洪水后,外公用两年时间一点点添置的。
他们费了很大劲把一个三门衣柜抬到了宽阔的广场中心,然后,外公又匆匆折回去抢救大木箱。他用长麻绳一圈圈捆好那对木箱,用扁担挑上肩就往山上跑。山道陡峭湿滑,外公的大木箱在身体两侧左摇右晃,在越过一道坎时,他摔了一跤,一个木箱滚下了山坡,摔得七零八落,里面的物件也散了一地。外公逆着汹涌的人流去捡拾散落的物件,手却被踩伤了,他只好继续背着另一个木箱往山上跑……
天空飘起微微的雨,寒意袭人,舅舅和妈妈惊恐地站在原地,上下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打战。越来越多的人往山上奔涌,舅舅说他当时很害怕,很想带着妈妈也随着人流往山上撤,但又怕外公来了找不到他们,只好焦急地在原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外公背着大木箱,外婆背着一包衣物,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外婆一把抱起妈妈就往山上冲,舅舅紧跟其后。他们一直跑到山脊上,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外公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大家安置好,又给舅舅和妈妈裹上一床被单,叮嘱他们看好那个木箱,自己则又下山抢救东西去了。
我真不明白,关键的时候,外公为什么总是在抢救东西。妈妈说,那时候物质太匮乏了,如果抢救不回来,家里什么都要重新置,他们又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所以外公才在救人之后,总是冒险救些家当。
劫后余生的凤洲变成一片废墟,余火一个星期才完全熄灭。黑烟袅袅,焦炭重重,凤洲尽显悲壮和苍凉。
我到这里才明白,我们家里的那个老古董箱子原来是外公几经生死抢救出来的,它见证了那个年代的灾难、贫穷和爱。
在外公、舅舅和妈妈的回忆中,我仿佛看到那场惨烈的大火把整个凤洲的天空和大地都吞没了,也仿佛看到滔天的洪水冲走了无数人的家园,看到妈妈一家人流离失所。
而在这之前,妈妈从未向我提过这些,她跟我说的全是快乐的时光。
我拉了拉妈妈的手,把她从回忆中拉回来,小声说:“妈妈,我想看你小时候的树屋。”
妈妈说:“好,我也一直想去看看那个树屋还在不在,我们现在就去。”
一条小小的山道依稀可辨,两旁杂草丛生,盖过了我的肩膀。舅舅拿着一把柴刀在前边开路,我和妈妈紧跟其后。
外公说他累了,走不动了,就在下边等我们。
我兴奋不已,嫌舅舅开路的速度太慢了,一个劲儿地催促:“快点!舅舅,快点呀!”
十几分钟后,我们走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子里,舅舅说:
“就是这里了。”
可是,根本就没有树屋!舅舅和妈妈马上就找到了一棵树干有水桶粗的大树,它分展着几根巨大的枝丫,枝丫上悬挂着两根木方和一些生锈的铁丝……
妈妈难过得好像要哭了,她说:“杰恩,什么也没有了,这里就是我小时候的树屋……”
我觉得很扫兴,也很难过。妈妈一再向我描述的那个树屋,我向往了无数次的树屋,已经无迹可寻了。我多么想顺着那悬挂的绳梯爬进梦幻的童宫,在那里遇见妈妈的童年,在那里仰望天空。
舅舅拍了拍那棵大树,像对一个老朋友那样说道:“老伙计,二十年不见了!”大树飘下几片孤零零的叶子,舅舅把它们捡起来放进了背包里。离开的时候,舅舅和妈妈在树下扯了几株吉祥草,捧了几把土,准备带回家去。妈妈说,一辈子都回不去的家是多么让人揪心和怀念,只有那些饱经流离的人才能深刻感悟到。
我怏怏地下了山。我要妈妈带我去摘猕猴桃,妈妈说太远了,要翻过两座大山,现在上山的人很少,肯定路也没有了,更重要的是现在根本不是摘猕猴桃的季节。我突然觉得我特意准备的军用小刀、麻绳、指南针、创可贴都派不上用场了,心里怅怅的。
不过,在上坝的时候,我见到了妈妈向我描述过的大枫树。那棵枫树耸入云霄,我们几个人手拉手也没法把它围拢起来。外公说,很久以前,水电站还没有开建的时候,这里原是一片蛮荒之地,这棵枫树下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土匪窝……这个故事很长,可能一万字也不够写。我觉得我们家的传统是都擅于讲故事,他们能把出生之前的事说得栩栩如生,仿佛都是事件的亲历者,仿佛那些走马飞尘的土匪仍在眼前。
大坝横跨两山之间,把一条河拦腰截断,上边是汪洋水库,下边是奔涌的河流。外公每走几步就要停一下,有些地方他一站就很久,得说上好一阵才能前进几步。我真恨不得去拉他一把。
我从来没有听外公讲过这么多话—他当年具体的工作,当年的班组和同事,当年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基坑开挖、大江截流、大坝浇筑、第一台机组发电……二十多年,几万工人和民兵,用肩膀和双手建成了这座宏伟的水电站。
外公不断地讲,好像身边仍是他那些为大坝奋战的伙伴,仍是铿锵号子声、风钻声、爆破声……
外公最后把我们带到大坝左边的一个排水洞前,他说:“我的腿和耳朵就是在这里受的伤,我背着钢管 —我那时年轻力盛,别人背一根,我硬要背两根—脚一滑,摔倒了,腿摔断了,钢管打到头部……唉,一个人有时只要一次小失误就能毁掉大半生……”
我们在凤洲住了一晚,在靠近河边的酒店里,透过窗户,可以望见波光粼粼的河面,灯光倒映在水里,整条河荡漾着银子一般碎碎的光芒。宁静的夜空中,无数的星子把深蓝色的天穹点缀得如锦缎斑斓。夜风轻轻地吹着,水流声声,在耳畔起起落落。妈妈把我拉到窗户边,她指着夜空说:“杰恩,你看,天上的星星好多、好亮。你好好看看,这就是妈妈小时候的星空……”我抬头望着辽阔而深邃的夜空,心中仿佛也涌动着一河春水。
第十四章 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每一个人都是一棵大树。它扎根的泥土,它所拥有的温度、湿度、日照时数和它所处的经纬度都会决定它生长的高度、深度以及它的朝向。正如妈妈说的,树老了,根就深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你永远无法去改变,那么,就让它自然地生长吧,只要它好好地活着。
从凤洲回来,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
我主动要求帮妈妈做家务,我很希望能帮她做一点什么。妈妈给我一块抹布,说:“你把家具擦干净,把外公的旧木箱也好好擦一下。”
我很用心地擦拭着那个旧木箱。箱盖上油漆斑驳,颜色黯淡,有些地方露出了原木的痕迹,箱的底边磨损得比较厉害,斑斑点点。我仔细地把藏在缝隙和角落里的灰都擦干净了。我现在明白,这个木箱,它历经风雨,装着妈妈的童年,也装着外公的青春,装着那个小镇的洪水、大火,那些动荡岁月和美丽星空。当然,它也装着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我知道钥匙就在抽屉里,但我不会再擅自打开它。这个木箱子和我隔着一层时空的距离,但如今,我似乎理解了它。
这时外公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起身。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帮他擦箱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以为我又在打什么主意。在外公面前,我常常不“做贼”也会心虚。我正要转身走,他叫住了我:“杰恩—”
我站着。
“帮我搬个凳子来。”他说。
我从阳台把他的那把老式木椅搬了过来,他示意我把椅子靠近木箱,然后,他安稳地坐了下来,说:“你不是一天到晚就想在我的箱子里翻腾吗?”
“没有,外公。真的,我什么也没做。”我连忙解释。
“站过来。”外公说。
我老老实实地站了过去,同时又提防着。
外公从抽屉里拿出那把铜钥匙,把箱子打开了。
他仿佛一下陷入了回忆,声音变得缓慢而悠长:“这里面的东西,跟了我一辈子……”
我看着那些零乱而陈旧的东西,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外公一边捣鼓,一边慢慢地说:“这个水壶,是我在部队用过的,到处是磕痕;这是那个时候的牛皮腰带,扣子坏了;这把老虎钳,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把钳子;这个是手电筒,好久没用了……这个是粮票,嗯,一市斤,这张半市斤……
这是布票,三市尺……不知道怎么忘了用了,可惜了……这个,是你外婆用过的顶针,她那时候喜欢做鞋啊,年年做……这些是她经常用的鞋样;哦,工伤证在这里……”外公一样一样拿给我看,每一样东西,他都轻拿轻放,仿佛是贵重文物。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那么遥远而陌生,说实话,我只对那本古怪的书感兴趣,我故意说:“第五十七页根本就没有秘密!”
“嗯,是没有。”外公费力地挪开隔层,从帆布袋里拿出了那本书。他用粗大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陈旧而破损的页面,然后又小心地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轻轻举起书,迎着光,看了一会儿,叹道:“没有了,已经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我觉得奇怪。
外公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杰恩,这本书
是我爹留给我的。我爹,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
“哦,那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
外公想了想,他的声音仿佛沉到了一个时光隧道里:“很多年了啊……当时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外高祖,是非常有名的水师—水师就是懂得占卜、驱邪、收惊和接骨术的人。
比如,谁家孩子上山放牛摔断了胳膊或腿,水师只要一拉一按,给一碗喝下,几天就好了,当然,伤势严重的再下几味药,就能痊愈。我们祖上几代人都是水师,这种职业在当时是备受尊敬的。事实上,他们掌握的秘术远不止这些。”
我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书里面有那么多奇怪的符号!”
“是的,那些都是水师的神秘语言。但是到了我爹这里,他不想做水师,他迷上了做生意,迷上了四处闯荡的生活……然而,他并不具备做生意的头脑,而且还沉迷于赌博,只几年时间,他就把祖上积下来的家业都败光了。以前,大鱼镇
的山很多都是我们的—从现在的王岭山到桐木山那一整片都是我们的,祖辈几代人在山上开荒、种树、建茶园、修路—王岭山那条路就是我曾祖父带人开辟出来的……我爹一点点地全拱送出去了,弄得家境越来越差……后来又因为历史的
原因,到了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他从此一蹶不振,开始酗酒,每天喝了酒就昏睡不醒。他从小就没管过我们,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娘来做,娘经常纺纱纺到夜里两点……我的二哥,因为肩膀摔伤不能出工;我的两个小妹,因为生病救治不及时,都去世了……我娘生了九个孩子,最后只剩四个……发生这些,我在心里是怪我爹的。
“我十七岁去当兵。我走的时候,爹来送我,他穿了他最干净的一件衣服,那是他唯一保持清醒的一天,也是他这一辈子跟我说话最多的一天。我以前对他的怨,在那一天,完全放下了,因为,我发现他老了。
“那天,他一定要塞给我钱。我长那么大,他第一次给我钱。钱不多,但我想他是借来的,因为我知道家里的光景,连饭都吃不上了。他说我出门在外要用的。我不要。然后,他给我一个袋子,就是这个帆布袋,他说里面有一本书,是他的爹传下来的,他丢了祖业,要我留着做个纪念,要我不论走到哪里,都要记得自己的祖宗,同时记得这个没用的爹……
“车子开动的时候,他说,记得看一下第五十七页……我一路辗转,到部队后打开袋子,才发现那两张我没要的钞票都放在袋子里了……但他说的第五十七页,只是一页空白页,上面依稀有了一些柴灰。我离家两个月后,我爹去世了,家里人没有告诉我。三年后,我回家,只剩了一堆黄土。我娘说,我离家那会儿,爹就已经身患重疾,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临终的时候一直念着我的名字,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很多年以后,我才从我娘那里得知:我离家前一晚,他用米汤水在那本书的空白页上写了一个“爱”字,并撒上了一点柴灰,这样,字就成形了—这是大鱼镇老一辈穷人的书写法,但没想到字那么迅速地就干了,灰也糊了去,一切无迹可循……”
外公说到这里,眼睛红了,眼里溢着混浊的泪水。
我这才发现妈妈一直站在门口。她走过来,叫了一声“爸”。沉默了一会儿,她从外公手中拿过那本书,小心翼翼地翻到第五十七页,迎着光看了很久。
妈妈说:“我从小就知道第五十七页有秘密,你那时候
总是骗我说第五十七页有藏宝地图,我当时还信以为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张藏宝地图,我们耗尽一生去寻找,
活在各自的秘密里。”外公怅然地说。
我似懂非懂。
“杰恩,”妈妈转向我,“妈妈还告诉你一个关于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第五十七页还有秘密?”
“是的。我们小时候家里穷,你外公的工资每次用到月底都接不上。有一次我过生日,已经是那月的最后一天了,一大早,你外婆就愁眉苦脸,低声跟你外公说,今天是女儿生日,这可怎么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这时,你外公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从箱子里拿出了这本书,得意地说:‘给你!第五十七页!’你外婆打开书一看,里面夹着十元钱……她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原来你外公在月初发工资的时候,就在第五十七页那儿藏了十元钱,特意留给我过生日用。后来,只要那个月家里有人过生日或有重要的日子,你外公就会在发工资的那天预留出十元钱,夹在第五十七页。这样,家里就不会有吃白米饭的生日了……”
我把书拿过来,仔细端详“第五十七页的秘密”几个字。
我现在知道了,这行字一定是外公在最初什么也没发现,冥思苦想而不得时写下的。
我想象着外公的爸爸用米汤和柴灰写下“爱”字,想象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时对孩子的悔意和爱;想象很多年后,外婆在她女儿过生日时,翻开第五十七页拿出十元钱时的喜悦;想象往后的每一年,“第五十七页”为家里带来的清贫中的幸福……
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酸涩。我走过去,抱了抱妈妈。
外公把书重新放回帆布袋,仔细地系好绳子,然后从箱子下边一个老式胶壳本里拿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妈妈:“你拿着,明天给杰恩去买一块手表。”
“我有手表。”我马上说。
“你有是你的,外公买的是外公买的,多一块不多。”妈妈愉快地接过钱:“好哪,杰恩,明天妈妈带你去买,
你不是最喜欢手表吗?”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腰仔细察看了一下我的头发,高兴地说:“哦,杰恩,你的头发长出来了!妈妈看到了!”
我连忙对着镜子照了照,那一块掉发的地方真的没有那么明显了。
第十五章 爱的纸条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秘密,就像那本旧书上写的,“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没有一条路通向魔法的世界,也没有一张地图指向圣地的宝藏。爱,却是永远的秘密。
一切真相大白,世界风清月朗,我心里却总是怀着些许遗憾,觉得一条通往魔法世界的路被封锁了。
外公看到我在他的房间里瞅来瞅去,以为我又要打什么主意,干脆把箱子上的挂锁取掉了。他把那本书递给我说:“你想看就拿去看一下,注意点,别弄坏了。”
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那些神秘字符和图画,但一无所获。
翻开书时那种恍惚感已经没有了,这让我很诧异。就像一个人对暗影的幻想,当阳光朗照,已失去想象的空间。
外公走过来,大声说:“你不懂,我告诉你。这个是‘平安’,这个是‘避邪’,什么是辟邪,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他指指点点,好像什么都懂一样,但他根本说不上什么。我真不明白,“平安”这么简单的词,需要用一百个笔画来写吗?我很快对这些字符没有兴趣了。
我再次翻到第五十七页: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也许我确实应该相信。
我又想起那个幻境,我多么希望再次穿过那个幽蓝的隧道,抵达那片神奇的土地,多么希望再见我的外婆和那些神秘的光阴守护者。下一次,当我重返光阴谷时,它会进入哪个时期呢?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微微的凉。我闭上眼睛,摊开我的手掌,努力想象自己正乘着风,穿越那个有着白雪和黑森林的隧道,想象自己落在了光阴谷的大地上,闪着银色光芒的光阴之河。岸边的守护者们,正在修复他们在世间捡到的光阴,那里,是否也有我曾遗落的一段光阴?是否他们已经洗净了所有的尘埃,抚平了所有的伤痕。而外婆,会走向我,让我乘坐白天鹅,并用她有温暖的手,为我抚去不快和焦虑……
“山有山的来处哎,水有水的归途……”她在光阴河畔轻轻地唱着,她是那样温柔,那样慈爱……我赶忙跑过去,抱住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我睁开眼,轻轻地唤了一声。
第五十七页,空空荡荡。
正如妈妈说所,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领地,我想,在我九岁这一年,我的秘密领地就是第五十七页带我穿越的那个地方。
“妈妈,你能跟我讲讲外婆的故事吗?”我问妈妈。
“要从哪里讲起呢?唉,你外婆是最善良最慈爱的人,不过每次想起她,就会浮现她生病时那些痛苦的记忆……”
“那你说点别的,外婆小时候也是出生在大鱼镇吗?”我又说。
“不是。她出生在凤洲上游一个叫布谷的小镇。不过,那个小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小镇的位置在电站蓄水水位线之下,所以被埋在了水底。”
“啊。”我低低地叫了一声,无法想象水库下还埋着一个小镇。
“不光是布谷镇,沿线很多乡镇和村落都被淹没。我听你外婆说,当时十几万人都要移民到邻省。移民是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你想想,那么多人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人不必永远在一个地方生活,可以四海为家。这是你说的。”我插话道。
“那不同,即使四海为家,也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他们离开后,就永远回不去了,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故土,再也没有了。所以,当时移民时,很多老人死活不走……”
“外婆也不愿意离开吗?”
“外婆那时候还年轻,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年龄,但你外婆的奶奶不肯走。你外婆是她的奶奶带大的,她的爸爸妈妈死得早。移民开始后,外婆家的亲戚都陆续走了,但她奶奶不肯走,说布谷镇有她死去的亲人,她不能丢下他们。”
“那后来呢?”
“后来,你外婆的奶奶决定往山顶一个远房姐姐家迁移。巧合的是,当时你外公在那里做测绘工作,遇到了你外婆。再后来,你外婆就嫁给了外公,搬到了电站建设基地,就是凤洲,然后又随他四海为家。”
“哦,那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过布谷镇了?”
“是的,蓄水后,什么都没有了。我从小就听你外婆讲她的故乡,她总是说:‘这里流着的河水是流过我家乡的水,是从我家屋顶和门前的桃树上流过来的水……’唉,她经常讲着讲着就忍不住流泪……”
“山有山的来处,水有水的归途……”我想起了那个幻境中的歌,轻轻地哼唱起来。
妈妈很诧异:“你怎么会唱?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的?唉,就是这个调,那时候,你外婆就喜欢唱这个……”
我没想到一个电站建设的背后有这么多故事。
外公从凤洲回来后心情好了很多,身体也硬朗好多了。他时常打着拍子唱山歌,有时会和花奶奶玩一下扑克牌,在玩牌的过程中偶尔会和花奶奶发生争执,吵个不可开交之后很快又会和好。我回家进门有时会叫他一声,他仍旧听不到,但好像又听到了一样,大声说:“哦,‘大学生’回来了!”
我仍旧不敢和他玩笑、吵闹,也不敢跟他说太多话。我在吃饭上仍旧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兴趣,外公严肃地说:“舒小其比你高了!你还不多吃点?”高不高,我可不在乎,我比舒小其大两天,这是他吃多少饭都赶不上的。
外公心情好的时候便要我和他下象棋。我四岁的时候就会走卒走炮守卫将军,但外公总会以一个成人的标准来对待我,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将军干掉了,并不屑地说:“你会下什么棋啊?你懂什么棋啊?”
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便不再和外公下象棋了。
星期五的作文课要写一个熟悉的人。
这个学期以来,凡是作文,我基本上都可以写到大耳身上去。
老师第一次布置作文,要求写一种最喜欢的动物。
我写《大耳》。
第二次,老师布置作文,要求写一件最难忘的事。
我写《我和大耳的故事》。
第三次,老师再布置作文,题目要求是《我为XX流泪了》。
我写《我为大耳流泪了》。
考试的时候,作文题目不限,要求写自己印象最深的事。
我写《大耳,我永远的大耳》。
……
老师最后发火了:“你的大耳我都能背下来了,以后再也不许写大耳!”
妈妈要求我写作文的时候先打个草稿,我觉得我写外公根本不需要打草稿,我一下就能完工,我是这样写的:
我有一个古怪的外公,他和别人的外公都不同。我的外公七十岁了,长得一点也不帅,粗眉毛、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手掌也特别大。外公总是喜欢穿宽宽大大的衣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的耳朵很聋,跟他说话,要用很大的声音喊,他才听得到;而他说的话,一般人都听不懂。
我的外公身体不好,脾气也非常不好。他很凶,总是皱着眉头,有时一声不响,有时大发雷霆。外公喜欢骂人,他不但骂我,还骂妈妈,骂医生,骂所有的人。他的声音特别洪亮,发起火来就拍桌子,把茶杯震到地板上,有时还摔东西,吓得人发抖。我从小就怕我外公,他常常骂我,有时还打我。
外公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好事,长大后又做了很多坏事。
他做得最坏的一件事就是摔了我的小狗,我的小狗叫大耳。
大耳是一只非常可爱的狗,有一对大大的耳朵。外公不喜欢狗,他就把大耳扔到了楼下,把大耳的腿摔断了,后来大耳遭遇了悲惨的命运,我非常伤心。
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外公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我多么希望我有一个不骂人的外公,一个可以让我养狗的外公。
作文要求写四百字。最后两句是我数了字数后加上去的。
外公从来不看我的作业,他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但这一次,是妈妈拿给他看的。我想妈妈的初衷是要让外公引起注意,认识到自己并加以改正。哪知结果出乎意料,外公非常生气。
他眯着眼睛一字一句看完之后,紧紧地拽着作文本,吼道:“杰恩把我写得这么差,这哪像一个外孙写他外公?好像我是一个坏人一样!哪有这样的事?老师看了怎么想?”
然后,外公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道:“杰恩,我问问你,外公有这么坏吗?”
我不出声,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把作文本撕成两半。
不过外公并没有这样做,他把作文本重重地甩在我的书桌上,
转身走了。我难过地撇着嘴,把作文本塞进了书包。
唉,最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全毁了,将来,不但不要养小狗,就连养一条金鱼都别想了。
晚上,我准备去睡觉时,外公突然走到我房间来。我有点心慌。外公看上去很平和,他说:“杰恩,嗯……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转身走了。我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杰恩,胆子要大,天不怕,地不怕。”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想他可能是针对我那篇作文来的,不过我想: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外公啊。
第二天放学,我在房间里写作业,妈妈叫我吃饭,我说写完作业再吃。外公走过来,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一看,仍旧是工工整整的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杰恩,吃饭要极积!”他把“积极”写成了“极积”。
那些字是他一笔一画认真写出来的,很显然,他想努力写得工整些,但笔尖抖动的痕迹还是留在了上面。
我有点受宠若惊,也有些疑惑。吃饭的时候,我特意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但他并不理我。
接下来,外公没事就给我写纸条,有时是直接给我,有时是放在我的书桌上——
“杰恩是个好学生。”
“杰恩是个勤快的孩子。”
“杰恩今天吃饭吃得好,奖五元钱。”旁边放着五元钱。
……
我后来看到外公的书桌上写了好多纸条,同一句话会写上三四张,有的潦草,有的工整,原来,他给我的每一张纸条都有很多个版本,他选了一张他认为写得最好的给我。他把这个当成了他每日的功课。
我突然觉得外公其实也没有那么坏,没有那么可怕。
立春之后,又下了一场雪,空气湿冷。我穿着雪地靴,戴着手套,拿着小铲子,到楼下堆了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雪人。我用树枝、树叶给雪人做了眼睛和嘴。这时,外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大声说:“堆雪人,我最拿手了。你妈妈小的时候,我给她堆过一个人面兽身的雪怪,有两个人高呢!”
然后,外公递给我一根胡萝卜。他说,用这个做鼻子,精神。
我于是把胡萝卜插上去,雪人果真生动多了。
雪化以后,每天都有阳光,但冷空气里的阳光懒洋洋的,怎么晒也不暖和。外公还是那么怕冷,穿得鼓鼓的,戴着帽子,还缩着脖子。
我放学的时候,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外公买了一条围巾,仿羊绒的,有深灰色和棕红色的格子。我的零花钱不多,这条围巾花了我三十五元钱,已经算是一笔大钱了。外公有点意外又很高兴,美滋滋地把围巾戴在脖子上,配上他的黑大衣,看上去挺精神。
花奶奶说:“杰恩买的这条围巾很好看呢。”
外公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说:“还可以。”
我露出两颗大门牙笑起来。
外公又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谢谢杰恩,围巾很好。”
我也在那张纸条的空白部分工工整整地写上:“不用谢。”
第十六章 纸飞机
我对外公的爱很少奢求,他现在给我的,我觉得已经足够。
天气渐渐暖和,楼下的桃花都开了,但外公的身体在经历一个寒冬后又差了起来。
有一天,外公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突然整个人就倒了下去,两眼发直,嘴唇发乌,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我惊恐地大叫妈妈。妈妈和花奶奶立即冲了过来,妈妈吓得全身发颤,慌忙拨打急救电话,花奶奶则使劲给外公掐人中。
外公被送到医院抢救。
病室里,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大家步子匆忙,低声说话,气氛很凝重。我从妈妈的表情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不敢多说一句话。
舅舅一家人全都坐飞机赶回来了。第三天,爸爸也正要请假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的时候,外公却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他的各项机能指标又渐渐趋于平衡,并从重病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妈妈和舅舅轮流看护外公,我和表哥杰瑞还有表妹蓝贝儿也时常陪在医院。我们有时候在医院的走廊里玩纸飞机,玩过一会儿又会回到病房去看一下外公。外公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闭着双眼,微张着嘴,呼吸短而急促。他的脸看上去黯淡无光,有些浮肿,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显得比平时苍老多了。
他睁开眼看到我们,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手在被子里伸了好一会儿才完全露出来。他向我们摊出一个大手掌,想要握握我们的手。
眼前这个人,就是把我妈妈养大的那个人,带着我妈妈从洪水和大火里逃生的那个人,给妈妈做树屋、带她摘猕猴桃、捡鱼的那个人,拥有老木箱和第五十七页秘密的人……
我想起他那天发病倒下去骇人的样子,以及妈妈和舅舅这些天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感到很难过。
那是一只很大的手,五根特别粗的手指不能完全伸直,皮肤有点泛白,细密而干燥的皱纹布满了整个手掌。
他弯了弯手指,等待我们把手伸过去。
蓝贝儿像蜻蜓点水一样,调皮地把手指放进他的掌心,然后又触电一样逃开,哈哈大笑;杰瑞用两只手狠狠地握了握外公的手,好像和他比手劲一样,外公也想用力去握杰瑞的手,但根本使不上力。
我轻轻地把一架纸飞机放到外公的手心里,示意他飞一下。
外公想把身体撑起来,但显得有点吃力,我连忙跑到床尾,把床头摇了起来—一头可以翘起来的床太有意思了,每次我都摇得特别起劲。床头抬高,外公就可以半躺在床上了。外公说:“杰恩,你拿纸来,外公给你们做一架。”
我到医院的宣传展架上拿了一页广告纸,外公就费力地折起来。他的手很笨,折得很慢,有些边角也没有对得很齐,我忍不住帮他压了压。外公做的是昆虫飞机,比我的战斗机要复杂一些。我和杰瑞、蓝贝儿都围在旁边看。
飞机做好了,我拿起飞机,在嘴里哈了一口气,然后放飞—飞机在房间里绕了一个圈,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外公看着我,“嗯”了一声,想笑,但嘴角没有牵动。
我们几个轮着玩这个长相奇特的“昆虫飞机”,不亦乐乎。妈妈说的没错—什么东西都要抢着玩才好玩,什么东西都要抢着吃才好吃。
外公一直半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们玩。他很虚弱,但心情并不坏。外公脱离了危险,但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来疗养。杰瑞和蓝贝儿只待了四天就回去上学了,舅舅一家又走了。
这一天,妈妈剁骨头的时候,不小心剁到了大拇指,伤口很深,鲜血直涌。妈妈疼得吸冷气,眼泪都出来了。我快速拿出创可贴和白纱布,但这根本起不了作用。妈妈把全部的纱布都压在伤口上,但血还是不断地从纱布里流出来。地上到处是血。
“快去医院,妈妈!”我紧张地说。
妈妈也知道情况不妙,她歪着嘴,吸着气说:“杰恩,去拦车。”
我于是帮妈妈拉好靴子的拉链,又帮她提上包,扶着她一起飞快地往外跑。
我拦了出租车,送妈妈去医院,帮她挂号、交费、拿药,又守着医生帮她清理伤口、缝针、打破伤风……
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做,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有勇气和能力完成这么多事。交费的窗口都比较高,我要踮起脚才能露出整个头。窗口里的医生很惊讶,坐直了身子,朝我身后望了又望,然后说:“这孩子真懂事!”
从医院出来,妈妈的手缠上了厚厚的白纱布,她说:“杰恩,你长大了。”
妈妈自从手受伤后,很多事都做不了,花奶奶在医院陪护外公,所以我一放学就帮妈妈做家务,跟着跑上跑下,有时要去给外公送饭。我还独自到菜市场去买过两次菜和一袋盐。
我学会了做青椒炒肉和西红柿炒蛋。虽然妈妈说我拿铲的动作有点笨,但这对菜能否炒熟并没有影响。我还学会了煮饭、煮面、做鸡蛋煎饼……
当我把一碗鸡蛋面端给妈妈时,妈妈眼睛突然红了,她说:“杰恩,妈妈舍不得你长大……”
这天中午,我给外公送饭。我把保温盒打开,把饭菜端出来,摆放好。外公看着我笨拙地做这些事,示意我坐在床头。
他的眼睛仍旧黯然无神。他说:“杰恩,难为你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外公拉了拉我的手,说:“杰恩,你还想要一只狗吗?”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望着他,不敢回答。
“是这样……”外公想了想说,“外公打算给你买一只狗。”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杰恩,你是个好孩子……”外公停了停,虚弱地说,“其实,鞋子没放好也没关系……不关灯,也没关系……不洗澡,也没关系;饭掉在桌子上了,也没关系;大耳把鞋子咬破了,也没关系……杰恩,都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外公说:“等外公好了,帮你做一个漂亮的狗屋,屋顶要刷成红色,哦,蓝色,外公知道你喜欢蓝色。外公年轻的时候木工活做得好。狗屋要有个狗屋的样子,不能草率,要大,要暖和,要有窗、有门,门和窗都要做成拱形的……”
我点了点头,想起我的大耳—如果大耳还活着,并且有这样一个房子,它该多么幸福。
桃花开了又落了,天气越来越好。
每到春天,妈妈都会跟我说:“杰恩,你不要像个马大哈,你要细细地感受春天,要有蝴蝶一样的触角;你要看那些慢慢抽芽的叶子,悄悄开放的花朵,每一种花都有它开放的时令,你要仔细闻闻那些花香、草香;你要感受微风缓缓吹过脸庞的轻柔,感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你要仔细看看天空的云朵和小鸟……”
我努力像妈妈说的那样去感受和体会,我没有蝴蝶一样的触角,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阳光落在身上的厚度与色泽。我的棉衣、毛衣可以逐步脱掉了。
这期间,舅舅又回来了一趟。他给我买了一辆赛车,轮子特别大。同时,外公换了一家更好的医院,做康复和疗养。
经过一个春天的忙碌和奔波,外公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转了,初夏的时候,他的脸色开始红润,身上不再浮肿,饭量也逐渐恢复,声音又洪亮了起来。
外公出院的第二天就去买了一把大锯子,他决定从这一天起帮我做一个狗屋。他把他所有的老工具都翻了出来,说:“杰恩,外公先帮你把狗屋做好,然后呢,我再带你去买一只狗,它一来就有新房子住啦……”
第十七章 再见大耳
这世上最大的欢喜莫过于,当你认为某样重要的东西已经彻底完蛋,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却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我再次见到大耳就是这种感觉。
学校要我们采集树叶标本,每人要采二十种树叶。妈妈就把我带到了森林公园。妈妈说,在这里可以轻易采集到上百种树叶。
香樟、银杏、柏树、山茶……我一下就采集了十几种。
当我正绕过一丛绿色的矮灌木,想从中采到最大的一片绿叶时,一个黄色的影子突然朝我奔来。我吓了一跳,因为妈妈告诉我草丛里总会有些怪东西,要小心点。我定睛一看,却是大耳!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试探着叫道:“大耳!”
大耳一下跳起来扑到我身上,拼命地摇晃着尾巴,摆动着身体。
我高兴得简直要发狂,大声叫道:“大耳!大耳!”然后抱着它一起狂欢跳跃。
大耳长高了很多,看上去干净、壮实。
这时,后边传来一个声音:“小布丁!小布丁!”
大耳突然又跳起来,转身朝前方飞跑而去。我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正朝这边过来,她滚动着车轮,露出一张好看的笑脸。大耳在快要接近她的时候,又跳转身来奔向我,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马上说:“它不叫小布丁,它叫大耳!”
“不!它是小布丁!”女孩大声说,然后向大耳招手叫道,“小布丁,小布丁!”大耳奔向她。
“它是我的!”我说,“它叫大耳。”
女孩偏着头,想了想,说:“那也有可能,小布丁是我妈妈捡的流浪狗,它差点死了,是我妈妈救了它!它以前是你的狗,但现在是我的狗了。”
我不知道大耳在这期间经历了什么事,也无法猜测它如何成了一只流浪狗。它现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一下对整个世界充满深深的感激和欢喜!
我蹲下来紧紧抱着大耳,抚摸它的头和背。它兴奋地摆动身体,用舌头舔我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她的声音没有那么尖锐了。
“我叫杰恩。”
“我叫夏蝶。你读几年级了?”
“四年级。”
“嗯,如果我能上学的话,我也读四年级。”
“你为什么不上学?”
“因为我的腿。妈妈说要等我的身体再好一点才去学校,她每天在家里教我读书。我认识很多字,看过很多书。”
我看了看她搁在轮椅踏板上的腿,问:“你不能走路吗?”
“嗯。”她有点难过。
“为什么?”
“我从小就这样。不过,妈妈说会给我治好的。我每天锻炼,现在可以站好几分钟了。”
“哦……”
“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立德小学。”
“我知道那里,一点也不远。”
“是的。”
“你们学校好玩吗?”
“一般。学校都是那样子。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每个星期可以放五天假。”
“可是,我很想上学。”
“上学的话,你现在就得采集标本。我已经采了十六种树叶标本了,你看!”
我把树叶全部拿给她看,她突然笑起来。不过,我实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说:“这些叶子,我家院子里就有。我家至少有三十种不同的树叶。”
我有些吃惊。
她说:“我爷爷奶奶住在公园后面的蓝水湾—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走上大概二十分钟。他们有一个小小的种植园,种了很多果树,还养了很多动物!”
“哦!”我一下有了兴趣,“他们养了狗吗?”
“他们养了一只阿拉斯加犬和两只哈巴狗。”
“哦,你爷爷奶奶真厉害!”
“爷爷以前还养过马!不过他现在身体不太好……他只喜欢宝虎,就是那只阿拉斯加犬。”
“那你爷爷会做树屋吗?”
“树屋?嗯……也许吧,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会做,我奶奶说的。”
“哦,我外公也会!”
“你外公好吗?”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好,我外公只是身体有一点差,其他挺好。”
夏蝶又咯咯地笑起来,她好像什么事都觉得好笑。她突然回过头,大声喊:“妈妈!妈妈——”
一个穿着咖啡色格子大衣的阿姨应声而出,她一路走,一路问:“怎么了,宝贝?哦!这里还有一个小朋友。”她看上去挺亲切,笑盈盈的。
“阿姨好,我叫杰恩。”我马上说。
“杰恩,你好啊!”阿姨微笑着向我打招呼,两个眼睛弯成了月牙。
夏蝶对她妈妈说:“妈妈,小布丁以前是他的狗!”
“它叫大耳。”我补充道。
“是吗?”阿姨看着我,笑着问,“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是想要回你的狗吗?”
“不知道。”我说。我对所有不确切的事或不能决定的事都是用这三个字来回答的。
这时,妈妈拿着很多树叶过来了。我大声叫:“妈妈,我的大耳还活着!”大耳朝妈妈奔过去。
“太好了!”妈妈转向阿姨,“是你们收留了大耳吗?我们一直以为它已经死掉了。”
“是的,它差一点死了,”阿姨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趴在公路边的草地上,瘦得皮包骨而且生病了。我本没有打算带它回家,它一直跟着我走,我于是收留了它。”
“真是谢谢你,”妈妈说,“我家杰恩又见到大耳了。”
阿姨微笑着问夏蝶:“现在,你说说怎么办吧,小狗有两个主人了。”
夏蝶想了想,说:“等小布丁生了宝宝,你就抱一只回去。它不久就要生宝宝了!”
“真的?”我高兴极了,马上转向妈妈,“我真的可以再养一只狗吗?”
妈妈说:“你外公不是在帮你准备狗屋吗?”
“太好了!”我又抱住大耳。
走的时候,我对夏蝶说,星期六我再来看大耳。我还答应夏蝶给她看我的遥控航拍机和滑翔机,我们约好交换漫画书,还要去她爷爷奶奶的种植园。
夏蝶说:“真好!太好了,杰恩,我会等你的。”
第十八章 故事的结尾
有人说,上帝永远不会把所有的窗子都关闭,如果他关闭了这一扇,必然会把另一扇打开。是的,总会有阳光从窗子外照进来。
经历了反反复复的病情变化后,外公现在的各项指标和检查结果都不错,经过心理专家的综合治疗,情绪也好多了。
妈妈把医生的话很夸张地转告外公,她做着手势,一字一句,唯恐外公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外公和妈妈都乐呵呵地笑着。
外公感慨地说:“十年前我就以为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没想到我又活了十年。”
不过,外公去医院做血透的频率由每周两次调成了每两周五次,花奶奶全程陪伴和照顾,像照顾一个小孩子一样。
他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威胁妈妈说不去医院了,动不动就说不吃药了。
我和外公之间那层冷冷的冰霜也渐渐化开,他有时会和我玩一下“打铁”的游戏。妈妈说,那个游戏是她小时候和外公经常玩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很严肃地板着脸,时常也会笑呵呵地和我说话。
我发现外公高兴的时候看上去也很慈祥,甚至可以从他的笑脸里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就是妈妈向我讲述的那个做树屋的外公。
外公上楼梯的时候,我会跟过去扶他。我突然觉得,我真的比外公大,我已经可以照顾他了。我紧紧地搀扶着外公,让他把身体的重量向我胳膊上倾斜。妈妈在后面跟着的时候会愉快地说:“嗯,我家杰恩长大了!”
狗屋做好后,外公把它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拱形的门窗开合自如,并配有栓子。我相信外公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出色的木匠。外公却还说他老了,没有年轻时灵活,有些地方打磨得不好。其实我已经很满意了。我真是要谢谢我的外公,这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外公已经知道大耳没有死,也知道这个狗屋是用来迎接大耳的狗崽的。
剩下来的事就是等着狗宝宝的降生了,这实在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不过眼下,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期待。
外公说:“杰恩,你要从一开始就好好训练狗崽,要让它知道在哪儿大小便,要让它讲卫生,不要乱咬东西……”
我说当然,我现在比以前有经验了,而且我查了很多资料,知道如何更好地驯养一只狗。
另一件事就是,我的头发已经长好了。这中间我又剃过一次光头,但我没有以前那么害怕和抗拒了。
你一定发现我很久都没有提到我的头发了,因为我自己都忘记了,帽子也戴习惯了。
可是这天妈妈突然对我说:“杰恩!你的头发已经长好了!”
我取下帽子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确实长好了,只是因为很久没有修剪,不太整齐。不过我还想戴几天帽子,我答应妈妈下个星期去理发,把头发修得帅一点,和以前一样。
有些事,时间一久自然会过去。我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学会坦然面对。当然,经过这么多事,我长了很多的经验。
我还确信,并不是所有的伤害都会留下痕迹,心中有阳光的人,每天都是晴天。
还有一件事——大鱼镇真的补偿了一块土地给外公,位置就在老屋后面,同时还补偿了一笔钱,有两万多。外公想想也划得来。
舅舅决定在外公有生之年把新房子建好,了却外公的一桩心愿。妈妈还建议舅舅在屋前屋后种满桃花和梨花,像外婆当年做的那样。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夏蝶家看大耳,舒小其也会和我一起去。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们每次都会和大耳玩很久。我发现夏蝶训练小狗真是有一套,大耳比以前更加聪明,能做的事和能听懂的话也更多。大耳可以跳跃起来接飞盘,可以听指令帮夏蝶递一些她要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夏蝶是怎么教会大耳这些的。她得意地笑着说:“我听得懂狗的语言。”
我给夏蝶表演遥控飞机的飞行技术,翻转,悬停,俯冲,后退,穿越……夏蝶和舒小其惊讶得不得了,不过夏蝶对遥控器的掌控力不好,她在我的示范下小心翼翼地操作,还紧张得大呼小叫,拍着胸口说:“好紧张啊。”然后一个人笑弯了腰。
我还见到了夏蝶的爷爷——
正如夏蝶所说,她的爷爷有一个小小的种植园,园里种了橘子树、柚子树和桃树,以及很多绿油油的蔬菜;他有一个整洁的大院子,有一只叫作宝虎的阿拉斯加犬和两只可爱的哈巴狗……
但是,当夏蝶站到爷爷面前时,爷爷疑惑地看着她,不确定地问:“啊,你是谁啊?”我和舒小其非常吃惊。
夏蝶大声说:“爷爷,我是小蝶,是您的孙女呀,您又不记得我了?”
“哦?孙女?我的孙女……哦,是的,是小蝶,你很久没回来了……”
夏蝶又大声说:“爷爷,我昨天才回来呢!您要记得我,每天都要记得我!”
爷爷有点尴尬:“记得,记得,你是我的孙女。”然后他拉住夏蝶的手,“小蝶啊,你要帮爷爷啊,他们每天都不给我袜子穿!我的脚每天都好冷。”
我更加吃惊了,他的脚上明明穿着一双袜子!
夏蝶也不多说,笑了一下,拄着拐杖从屋里拿出几双袜子,然后对她爷爷说:“您坐好了,把脚搭在凳子上,对,就这样,我帮您穿。”她弯下腰给爷爷穿袜子,一连穿了三双,直到爷爷说:“好了好了,只有我孙女好。”
夏蝶向我们眨了眨眼:“嘘,他就是这样,每次都要我给他穿几双袜子,待会儿一热起来,他就会自己脱掉。”
“小蝶……”夏爷爷突然急切地说,“你最爱吃蒿子粑粑对不对?芝麻黄豆粉馅的,我知道的,我叫你奶奶做去,马上做。”
“是的,爷爷,我们都爱吃。”夏蝶愉快地回答。趁爷爷走开,她小声告诉我们:“我爷爷患有老年痴呆症,我妈妈说就是……慢慢地回到童年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过,即使他常常忘记很多事,他也总记得我爱吃蒿子粑粑。”
我和舒小其一脸愕然。
我想起了我的外公,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变得明朗起来。
那一天,我们吃了夏蝶奶奶做的蒿子粑粑,是用炭火烤的。它有着粽叶的清香,软糯糯的,里面包着芝麻黄豆粉馅,特别香,甜得也恰恰好。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蒿子粑粑,那也是我第一次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老人和外公一样,
他们走向世界的边缘,并以不同的方式走回童年。当阳光隐退的时候,唯有爱能为他们点亮明灯,守护他们狭小的世界。
夏蝶始终那么快乐,总要我和舒小其讲学校里的事。末了,夏蝶央求她妈妈:“你让我早点去学校吧!我要和杰恩、舒小其他们一个班,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有事的。”
我也马上向阿姨保证:“阿姨,你就让夏蝶和我们一起去上学吧,我们会保护她的!”
“是的,阿姨,杰恩打架可厉害了!”舒小其脱口而出。
我立即飞过一个眼色,他打住了,说:“我是说,杰恩练过跆拳道……”
阿姨微笑着说:“好孩子,这事我也一直在考虑呢!夏蝶的腿正在康复中,等九月开学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大耳的肚子一天天长大,它看上去越来越笨拙,也没有以前那样爱追逐跳跃了。很多时候,它就趴在草地上晒太阳,一副慵懒困倦的样子。我每天都盼望着它能快点生下小宝宝。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大耳生了四个狗宝宝!它们趴在大耳肚皮下大口大口地吸奶。我和夏蝶、舒小其就蹲在旁边看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指定一只小狗,说:“这只是我的!它叫旋风。”从此,我的眼睛就围着旋风转了,看它吃到奶没有,有没有被别的狗挤压到。
舒小其也决定养一只狗,他说服了他的爷爷,选了那只颈部有白毛的小狗,他说这只独一无二。他给小狗取名叫王子。
我们每天都去看大耳和它的小宝宝们,每天都从家里给大耳带好吃的。
小狗还差两天满月的时候,我和舒小其就迫不及待地各自抱了一只回家。
我一进门,外公就说:“这只狗子长得好,又机灵,又壮实。”旋风一来就住上了外公亲手做的漂亮的狗屋了。
不过,外公把他的新皮鞋谨慎地提到了他卧室的一个架子上。
我对旋风说:“注意一点,别惹我外公。”
生活永远不会是一条直线,它会在波澜起伏中前行。
我知道,在某一个拐角,外公肯定还会突然收敛他的笑容,会做出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一定还会骂我,声音会惊动十几幢房子的人;某一天,他甚至会后悔送了我一个狗屋……但是,我已经可以原谅他了——原谅他的病、他内心的阴霾、他的年老。我们给予他的每一次包容都是一束小小的阳光,它照亮外公,也照亮我。
还有一个结尾
故事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一直讲下去。
好比我外公给我讲的故事,他说:“有千军万马要过一座大桥,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然后呢?”
“然后啊,你想想,千军万马啊,那得有多长的队伍?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然后呢?”
“然后—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故事就这样永不结束。外公讲的故事是千军万马过大桥,我讲的故事是:千千万万的孩子要成长,千千万万的爸爸妈妈会老去,而爱,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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